《见海》写到漠河

2、鱼市

　　凌晨三点，城东。
　　雨一直没停，从前半夜到后半夜，持续洗刷这座小镇，本该见光的时间，仍然黑云压顶。银白色小型货车驰在柏油路上，路灯昏黄，潮湿地面像鳗鱼的背，长而腻。车子拐进小道，前方光亮渐盛，人影来去交杂，是这个时段独有的热闹。
　　三点鱼市，从渔船上下来的海货第一时间送到这里汇合再分散，由人输送到市场、酒店、排挡等地。这里有最新鲜的鱼虾蟹，也有最精明的商人。海腥味浓烈，就算是雨水也难以消下半点。这儿满是烟火气，喧哗，乱中却有序，人与人之间都有常年的专属鱼贩和购商的默契，卸货、计重、算账、运输......似乱实序。
　　货车开到空地停下，早有人等在那边。车上下来一个小个子，穿着黑胶雨靴，戴顶大檐帽，几大步绕到车尾，咔咔两下开了厢门。
　　腥味扑鼻，货车厢里层层叠叠堆码深蓝塑料筐，满满当当全是海货。“小澜姐的货就是好，看这鱼，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卸货工边夸边把筐子递下来，下头等的又接上，一个连一个，把几十筐掺冰块的海货摆到了摊位上头。
　　那个被叫“小澜姐”的，就是开货车的小个子，名叫薛澜。鱼市里少有年轻女人，她算一个，而女人里开车送货的，她是独一位。把海货，从码头送到鱼市，再从鱼市送到酒店后厨，这是她的工作。
　　他们卸货的当儿，就是薛澜休息的当儿。鱼市里有人不嫌苦，讨巧支了个早餐摊，卖些饼啊糕啊一些吃来方便又管饱的东西。早餐摊就在鱼市角落里，支了把大伞，挂了枚灯泡，两个小煤气罐配三个锅子就是一个像样的摊。雨水把伞面砸得砰砰响，白炽灯下头一锅滚油滋滋地炸着油条，那香气和鱼味混着，来勾薛澜鼻子。
　　“王姨来根油条，”她走到摊子边上，手插兜掏硬币，“再给瓶奶吧。”炸油条的王姨看见她就笑，乐呵呵拿塑料袋包了根油条递过去，薛澜接了，钱放铝盒里，又拿了瓶甜牛奶喝。
　　“前几天没怎么看见你，给自己放小长假呐？”王姨得空，跟薛澜聊天。
　　“薛谭那小子生日，陪他玩儿。”薛澜笑笑，还想再说，卸货的小伙子喊她去送货，也就道了个别便走了。王姨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像是怔住了，油条炸老了也没捞，就那么滋滋地响着，在油里翻滚一圈又一圈。末了才把发黑了的油条扔进垃圾桶里，叹了口气。
　　薛澜拿夹子把配货单固定在后视镜上方便看，车门一关油门一踩，左打方向盘，车子缓缓出鱼市，开上主路。雨下大了，雨刮器就显得孱弱，一来一去只是拨水帘。
　　车里的电子钟哔哔两声，四点了。

　　肖海打着伞从火车站走出来。
　　他面前是一块LED屏，“海城欢迎您”五个大字映在碧海蓝天的背景前，在黑暗中给肖海一片亮堂的地界。
　　现在是凌晨四点半，很尴尬的时间。海城本就不是大地方，他那班车的乘客寥寥无几，车站前候客的出租车只有两辆。
　　雨越下越大，肖海觉得自己手里的折叠伞伞骨快折了。
　　“小伙子，去哪噶？”其中一辆出租车的司机摇下车窗问他。
　　“玉螺滩。”
　　司机听见这三个字，摆了摆手，摇上了车窗。
　　另一位司机面色古怪地看了肖海一眼，嘴动了动，不知在嘀咕什么。
　　肖海只好往路边走。
　　鞋湿了，里头也遭殃，肖海觉得脚趾冰凉潮湿的感觉有点恶心。
　　他等了十来分钟，发现这条路还挺偏。不过就算是主路，在这种坏天气的凌晨，也不会很热闹。
　　但肖海还是等着，不知为何，他觉得会有一辆车来载他。
　　他听着伞面传来的砰砰声，看向幽深的路的尽头。
　　两束光在那里出现。

　　薛澜把配货单上的大部分都解决了，只剩一家比较偏僻的山庄。
　　往那儿开，会经过火车站。
　　薛澜先是看到了蓝盈盈的光，她知道那是“海城欢迎您”。
　　再是一个人，撑着伞直直站在路边。
　　下意识的，薛澜慢慢踩下刹车，停在那个人边上。
　　她一把打开车门，居高临下看着路边的人。
　　车里亮起的暖光让那个人的面目更清晰。男的，挺年轻，剃了个寸头，长得端端正正。他正看着她，她心里没由来缩了一下——他的眼神很深。
　　肖海张张嘴正要说话，却被抢了个先。
　　“上来吧。”她说完，把车门关上了。
　　也不问问去哪。但肖海还是老老实实绕到另一边，发现她已经帮他把车门打开了。他右脚踩上踏板，坐进了货车里。
　　“谢谢。”肖海一顿，“玉螺滩，去不去？”
　　她应了一声，发动了货车。
　　肖海坐在货车里，觉得挺奇妙的。
　　货车比一般的车都高些，像开在空中。
　　大雨里，两束光柱射向浓黑，她开得不慢。
　　“我得去送个货。”她说，用通知的口吻。
　　肖海侧头，看到了后视镜上夹着的配货单。
　　“好。”
　　她似乎不会提问。刚刚，没有问他要做什么，也没有问他要去哪。她还是个送渔货的货车司机，肖海吸了吸鼻子，不算淡的鱼腥味。
　　她是个，很特别的人。肖海想。
　　车里沉默着，直到薛澜把车子停在山庄后门。早有人在那儿等了，看见她的车，立马迎上来。
　　肖海说：“我帮你。”
　　他以为这货得她自己卸。
　　薛澜冲他笑了笑，摇摇头，“不用，交给他们吧。”
　　车后头传来闷响，是在卸货了。山庄订的渔货不多，没一会儿，一个穿雨衣中年男人走过来拍了拍驾驶位的车门。
　　薛澜把车窗摇下来，递下配货单。
　　交接的动作很快，免得单子湿透了。
　　空了车厢的货车离开山庄，继续往更偏的地界开去。
　　“我叫肖海。”
　　“薛澜。三点水的澜。”
　　挺好听的名字，肖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