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翛然

10、（十）

　　正如江南所料，西陵增援的军队在接下来的几日内，陆续到达了沂州。此番统领六万禁军的，是西陵现如今最年轻的将领，慕容浅初。

　　此前统领西陵十五万大军的叶知秋已经战死沙场，西陵朝中百官在战报传来后随即分为两派，一派以丞相李进为首，力主与北溟和谈；另一派却惟枢密院枢密使兼太子少保贺清商马首是瞻，坚持对北溟开战。

　　甫回京便听闻噩耗的太子广陵，在最初的两日一直没有动作。直到朝会上李进三度要求朝廷立刻遣使和谈，广陵才第一次在文武百官面前发了火。

　　“和谈？谈什么?！是割地陪款，还是低头告饶？临江自来便是我西陵疆土，北溟狼子野心妄图吞占已是无理取闹，如今遣人暗杀我父皇此仇更是不共戴天。而你身为宰辅，却要我去跟杀父仇人和谈？李进，你是读书读糊涂了么？！”

　　广陵在太子位上多年，一向以温厚著称，此番一反常态，当庭斥退李进，顿时吓得其他人也不敢再多言。他在朝会上冲冠一怒，随后便下旨召回一直驻守南疆的慕容浅初，命其带领六万禁卫军即刻出京直奔沂州，并同时调拨沧泯两地守军归于慕容浅初麾下。

　　慕容浅初离京之时，刚于贤德殿先帝灵前即皇帝位的广陵亲自把酒相送。年轻的帝王一身素锦，上以银丝绣制九龙图案，俊朗面容上犹有些泪痕未干。

　　“浅初，”广陵将手中的翡翠杯递了一只给慕容浅初，望着他身后黑压压的数万兵士，举起杯道：“今日且以薄酒一杯相送，待他日你凯旋归来，朕必定亲率百官，郊迎十里。”

　　慕容浅初为他言辞所动，单膝跪倒在地，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朗声道：“陛下请放心，臣，定当不负所托！”

　　“好！”广陵将他扶起，亲自为他备鞍，一面轻声交待道：“此行还有一事，你须得替朕留心。”

　　“请陛下示下。”慕容浅初一抱拳，但听那边广陵道：“宁王如今下落不明，你到临江后，务必替朕找到他。”兰初一向深居简出，京城里面也没几个人识得。但慕容浅初曾为广陵府中侍卫统领，与兰初有过数面之缘。临江一战后，兰初不知所踪，广陵担忧之余，便将此事一并拖付给了慕容浅初。

　　“是。”慕容浅初又施一礼，这才认镫上马，抽出腰中宝剑，唰的一声指向北方苍茫天宇，声如金石相击杳杳响彻云霄：“出发！”

　　慕容浅初自京城出发的第二日，已有人将消息送到了江南手中。江南风闻此人能征善战，驻守南疆多年未尝一败，真人到底如何却从未亲眼见过。承天帝在时，所用皆为老将，慕容浅初虽然战功彪炳，奈何太过年轻又毫无背景，一直为叶知秋等人压制。直到临江一战叶知秋命丧乱军之中，众人商定主帅时，贺清商才独排众议，荐了年仅二十七岁的慕容浅初。

　　慕容浅初抵达沂州之日，夏长歌亲自带人出迎。他那日伤得极重，硬撑到北溟退兵，已是强弩之末。若非沈素全力救治，这位知府大人只怕早已命丧黄泉。但就是如今看看，他面上仍旧毫无血色，整个人也消瘦了一圈，此时寒风将那紫色的公服一吹，更显得有些弱不胜衣。但慕容浅初却不敢小看这位面带病容的沂州知府。所谓一战成名天下知，夏长歌之名，如今早已传遍西陵各处。慕容浅初见他自城门下走出，急忙下马，紧走两步上前道：“夏大人身负重伤，实不该如此劳顿。”

　　慕容浅初和西陵其他将领不同之处，便在一个“和”字。武将征战沙场，大多不拘小节，与朝中动辄咬文嚼字的文官，大多走不到一处。但慕容浅初曾在广陵身边待了五年，一番调教之下，自然不同与普通武将。英姿飒爽中带着些不凡气度，龙行虎步间却有些儒将风范，看得夏长歌也不由在心中暗赞，这当今陛下手底下调教出来的人，毕竟是非同一般。

　　慕容浅初可不知道这位知府大人一瞬间竟转过了这许多念头，只笑着同他一道往沂州城内走。方行出两步不意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忍不住惊奇道：“沈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他看见的人，正是那日城楼上救了夏长歌的沈素。夏长歌没想到慕容浅初竟会和沈素是旧识，闻言奇道：“怎么，慕容将军认识沈兄？”

　　慕容浅初一笑：“何止认识。”说著便上前给沈素见礼。他如今是三军统帅，手握重兵之人，夏长歌见了他都须客客气气，如今看他竟去给沈素行礼，愈发惊奇。

　　沈素到沂州行医不过短短两月，脾气虽然有些古怪，医术却高得令人不得不叹服。夏长歌和他相识已有段时日，因着实喜爱这青年单纯爽直的性子，便将他再三挽留在了府中。两人镇日相处，沈素对于自己来历只字未提，只说独爱医道这才游走四方悬壶济世。如今见慕容浅初将他认出，夏长歌也隐隐猜出这青年必定是来历不凡。

　　慕容浅初施了一礼，这才看着沈素道：“公子不回京么，皇后娘娘念着你呢。”他虽然语焉不详，夏长歌却是个聪明人，一下便猜出了这青年的来历。如今的六宫之首，娘家正是姓沈。慕容浅初既这么说，想来这沈素，也该是沈家一脉。沈家在京城，可谓光风霁月，一时无两。沈老爷曾经官至宰相，位极人臣，后来女儿成了太子妃，他虽激流勇退，却得先帝青眼，以太师之衔相赠。

　　沈素看着夏长歌恍然的神色，不由有些恼恨的瞪了慕容浅初一眼。慕容浅初却满不在乎的笑笑，一手一个，分携了夏长歌和沈素，一同进了沂州府衙。

　　如今战事虽因大雪再度陷入僵持局面，慕容浅初却也没有闲着。此次败逃至沂州的西陵军约有四万余人，除去伤亡的，尚有战斗力的大约在三万出头。慕容长歌将这些人收编后，调了一名禁卫军副指挥使来协助操练，而后依旧将指挥权交到了夏长歌手中。他安排好了沂州的防务，便带兵驻在了沁水河畔，一面整饬军务，一面暗中查访兰初下落，并不急着进攻临江。

　　赫连战征战多年，如此年轻却能沉得住气的将领却还是头一回见。虽说他也听过慕容浅初的大名，总想跟他较量一番，但却因此时手中兵力只有慕容浅初的一半而不敢轻举妄动。

　　眼看一时半会儿不会开战，赫连战便觑了个练兵的间隙，和江南一道，带着盛有承天帝人头的木盒，上了苏摩山去祭拜赫连冀。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兰初和扮成了北溟军士的孤鸿。

　　兰初上次回到孙府时，便看到了孤鸿留下的暗号，知道他尚在临江城内。赫连战在瓦砾堆里翻找解药的空当，兰初已悄悄留下了自己的信息。孤鸿得到消息当夜便潜入了北溟军营。找到兰初后本想立刻劝他离开，却因兰初执意要夺回承天帝的人头才不得不作罢。他是自幼伴在兰初身边的，如今怎肯放他一人在强敌环伺的北溟军中，索性杀了一名北溟士兵，换上他的衣服，就此在军中潜伏了下来。

　　今日赫连战祭奠赫连冀，兰初借口上山散心趁势跟了来，便是打算趁着这个机会，一举夺回承天帝的首级然后脱身。孤鸿不放心他单独行动，也悄悄混入了三人的护卫队伍中。好在三人的护卫加在一起足有半百之数，他躲在其间，一时半会倒也不会被发现。

　　赫连战并不知道兰初今日的打算，更不知道这少年其实就是杀了他父亲的杀手，一路上反而不断叨念着兰初身上的毒伤。但兰初行动在即哪里还有心思在意这些，只漫不经心的听着，偶尔应上一声，态度显得极为漠然。

　　他越是这样，赫连战越是不满，只当他毫不在意自己生死，说着说着便恼了，忽然伸手一把拽住了他手中的缰绳，气道：“阿末，你不要这样。”

　　兰初这才回神，想了想他刚才的话，却只是淡淡一笑：“生死有命莫强求。”

　　“胡说！”赫连战却不同意，倒竖起剑眉怒道：“哪有人不求生，先寻死的。”

　　兰初被他斥的一愣，偷眼去看一旁的江南。谁知那人抱定了主意在一旁看戏根本不打算插手，兰初无奈，只得自立救济，正想开口安抚几句，好让大家继续上山，却不料先被赫连战抓住了手腕，硬逼着他看向自己的眼睛，认真道：“阿末，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会好好的活着。”

　　握着他腕子的手掌有著炽热如火的温度，灼的兰初心头一热，怔怔看了他半晌方才露出一个清浅至极的笑容：“好，我尽力就是。”虽然他对赫连战的态度，自孙府之行后温和许多，但今日却是第一次卸下心防，对赫连战露出如此真挚的笑容。赫连战看在眼底，心上那根弦又是微微一动。他彼时尚未知那便是心动，只觉眼前少年的笑容无比的清新，令他不想移开双眼。直到一旁江南看不下去，轻轻咳出一声，这才忙不迭的转移了视线，放开兰初手腕，丢下一句君子一言，径自纵马跑到了前面去。

　　兰初落在后面，看着那青年的背影，笑容却一分分冷了下来——赫连大哥，若你知道我才是杀你父亲的凶手，可还会要我守着今日的承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