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 76 章 ...
-
凤陵城中，一户百姓院子里放了个水缸，满溢的清水倒映着圆月，澄黄透亮。忽然，水中月影晃动起来，仿佛即将打散，粗瓷水缸更是与地面不住相撞，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
接着，整座水缸的水咕嘟咕嘟冒起泡来，须臾滚沸，白雾升腾。不过片刻，缸中之水竟蒸发殆尽，深褐的缸体发出炽铁般的红光。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滚烫赤红的岩浆柱从地底窜出，整座小院眨眼间化为灰烬！
一道又一道岩浆柱破地而出，直冲霄汉，从城外望去，好似无数条火龙昂首向天，嘶吼间带来毁天灭地的预兆。
房屋草木，生人家畜，甚至来不及发出一丝声响，便化作缕缕青烟。大地裂开深谷，更多的岩浆从地底喷涌而出，恍如饥饿的饕餮巨兽，吞噬着所过之处的一切。
不过一息之间，昔日繁华的都城凤陵已变作岩浆之海。
而一切还在往城外扩散。
白鹤鸣眼中倒映着眼前仿佛末日般的景象，瞳孔剧颤。
“怎么会……怎么会……”
——不过是取女娲心，为何会这样？！
女娲陵中，沸腾岩浆从深渊里奔涌而上，整个地下空间摇摇欲裂。
坍塌的八卦台碎片不断掉入下方，宁平知抱着佘老往石台中心不断移动，可能落脚的地方终是越来越小。
宁平知衣衫发丝都被汗水浸透，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捞出一般，呼吸间皆是灼烫。
佘老的情况则更差些。方才赵仄掏出金舍利，带着女娲心消失后，佘老当场急火攻心，咳血晕厥。如今生死在即，宁平知却对这女娲陵毫不了解，几次想要叫醒佘老都是未果。
脚下传来裂石声，宁平知迅速背起佘老，才垮出一步，方才所站的平台已大块脱落，没入翻涌的岩浆海中，无声地化作一股青烟。
宁平知险些踩空，抱着佘老用力往前一扑，双双倒在地上，没等起身，忽然听见一声呛咳。
“佘老！”宁平知欣喜不已，果然见佘老悠悠睁开眼。望见眼前景象，复又闭上眼，战栗不息。
“是我之过啊……”皱纹遍布的眼角沁出一行浊泪。
“佘老……”宁平知微怔。
“若我不开女娲陵，何来此祸……”
宁平知不忍：“您是为了救我，若真有神罚，也该我来承受。”
佘老闭上眼，摇了摇头：“你不知……”
他缓缓道：“女娲庙庙祝，看似谁都可任，实为代代相传。”
历任庙祝，除祭祀女娲外，更肩负守卫神陵之职。无论什么情况，都不可以开启神陵——
直到神明苏醒的那一日，才能重启陵墓，迎神复位。
“您是说，女娲还会苏醒！”宁平知这一惊非同小可。
但，女娲不是早已补天而亡？
佘老：“女娲，并未死去……”
此界女娲补天的旧事，宁平知在瀛洲山幻境时，已从孟祈口中听过一次。
上古之时，妖族主世，后生魔族，挑妖族内乱，谋天下权柄。危急时神族顺天而生，尽诛魔族。
神族受天道制衡，气运有损，故娲神凤里牺悟道创人，拱卫神族。妖族势微，自此沉睡。
然人族不甘为神族掌控，叩问仙途，触怒众神，降下神罚。
于是天柱倾，四极废。不灭的异火自天而落，燃遍九州；浩瀚的天河倒流人间，洪水不歇，持续整整四十八天后，人族几尽覆亡。
第四十九日，凤里牺背弃母族，纵身补天，人族因此得以存续，日益兴旺。神族气运难济，终湮灭在埃土之中。
“女娲以身补天后，躯壳尽消，只留下残魂一缕，并一颗心。伏羲氏哀恸不已，暗中将她残魂与故居封印在地下，以地魂养之，等待万年后魂魄复原，娲神重归。”
宁平知：“那女娲心又是何物？”
佘老长叹：“那是……镇压异火之物。”
宁平知一愣，顿悟。
若神罚当年，降下人间的乃是不灭的异火，扑不灭，浇不熄，即便女娲补上天缺，止住洪水，已经落到人间的火又该如何？
——女娲选择用她的心，伏羲的阵，将异火困在远离人烟的深渊。
被封在地底的异火，经年不灭，早将岩石融成炽热岩浆。
而今，女娲心失，八卦阵破，封存已久的神域异火再没有了束缚，挟着岩浆一涌而出，重见天日。
“人族承伏羲所托，为女娲建祠立庙，更立下誓言，誓死守卫女娲陵的秘密，我身为这一代庙祝，本该把它带进坟墓……”
可若守卫这个秘密，要用无辜百姓的生命为代价，他无论如何做不到。
但如今开启女娲陵，却令女娲心失窃，天罚再临，更多的人将因此死去……
佘老颓然闭上双眼，仿佛瞬间苍老了数岁。
为守卫神陵的秘密，他绝不畏死。但他能否凭借同样的理由，冠冕堂皇地要旁人献出生命呢？
纵使女娲为救人族，补天陨落；纵使数万年前人族立下血誓，承诺伏羲必将守女娲复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依旧无法借由这高尚的理由，随意决断任何一人的生死。
数万年前，人族尚不愿为诸神掌控生死，数万年后，谁又有这个资格？
只叹他生而为人，终非草木，天生七情，故难逃恻隐，难逃私情。
……女娲伏羲，到底是错信人族了。
佘老掀开眼皮，双眼被逐渐逼近的岩浆映得赤红。
宁平知：“可还有解决之法……”
佘老：“异火重燃，要破此劫，除非女娲再世。”
当年人族为女娲所护，逃过一劫，而今，末日再临，却再无第二个凤里牺。
也许人族繁衍万年，今日便是终焉之时。
佘老面上泪水纵横，他终是心中有悔，却也知这亦不过是七情作祟，即使重来一次，他还是会为其驱使，作出同样的选择。
宁平知望着眼前地狱之火般的景象，神色中有一丝茫然，却很快收起思绪，复又坚定。
便是今天当真再出不去，可现在还活着，就还有一丝希望。
他不能放弃。
他忽然想起一事，从怀里掏出了白鹤鸣的玉佩。
当日顾烨给他时，曾说这原本是白鹤鸣给他的防御法器，兼有传讯之用，且之所以能克制顾烨失控，便是因其常年为白鹤鸣随身，有渡劫修士的一丝修为覆于其上。
虽比不得莲化生的舍利，但也许聊胜于无。宁平知毫不犹豫将他放进了佘老怀中。突然，脚下石台传来“咔嚓”的崩裂声，宁平知不及起身，已开始下坠！
他眼疾手快地扣住石台边缘，才阻住下坠趋势，余光里一袭白袍却擦肩而过。
“佘老！”宁平知悚然一惊，在即将错身之际，用力抓住他的手。
“佘老，醒醒！”宁平知连唤几声，佘老却像已失去意识，垂着头，随宁平知的动作晃来晃去。下方跳跃的岩浆，几次险些舔上他的衣摆。
宁平知手生热汗，感觉着两人交握的手一点点滑落，几乎咬烂下唇。他用尽全身力气，尝试向上攀爬，却只是徒劳。
酸软的手臂支撑两个人的重量，很快便失去了知觉，他全靠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五指几乎被他抠出血来。
更为要命的，却是他已经开始感到窒息。炙热的岩浆逐渐充满了这片不知其广的空间，可供呼吸的空气越来越少。
宁平知汗流浃背，眼前因呼吸不畅而阵阵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那片石台终于也坍塌了。
宁平知意识早已陷入混沌，他无声地松开手，向下方的岩浆之海坠去。
头顶上空，浩瀚的银河依旧璀璨，他缓慢眨了下湿透的眼睫，却见黑暗里，好像有无数星辰飞速向他奔来。恍惚间，他仿佛并未下坠，而是正在上升。
那些星辰汇聚成一个如同人的模样，张开怀抱向他拥来，宁平知看不清，却下意识唤道：“顾烨……”
城外枯木林，顾烨安静垂落的手指忽然蜷曲了一下。
他的意识仍沉在识海的最深处。这里一片漆黑虚无，唯有一团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光团，漂浮在半空，上面却缠满漆黑链条，如同封印。
他好奇地伸出手，轻轻戳在光团上，那光团竟十分亲近他一般，轻轻上前蹭了蹭。
他听到一个女声从里面传来：“若是个男孩，又该叫什么名字？我是不大懂你们人间都如何起名，还是你来想罢。”
另一道男声清润温和，含笑道：“有诗云‘太和盈宇宙，烨烨遍光华’，如今冰融雪消，正是春日，若是个男孩，就叫顾烨罢。”
他微微一怔，对这两道声音莫名心生眷恋，不禁又戳了一下。
这次却是一道苍老和蔼的声音：“你叫顾烨？竟与白真人那小徒弟重名，为何会在此处偷偷吃鱼呀？”
“我不过一个外门洒扫的老头，哪有道号，你唤我冯伯就好啦……”
他眼睛有些湿润，顿了片刻，又戳了下。
这次却是一道儒雅的男声，好像哄孩子一般，笑嘻嘻道：“阿烨猜猜师兄给你带什么来了？”
“看！可爱不，师兄亲自雕的！你可以带在身上，以后想吃鱼了，就瞧瞧它，如何，还不谢谢师兄？哎，这不能啃啊——”
他戳来戳去，听着光团里传来一句句对话，每个人都在喊，“顾烨”。
但顾烨是谁？
他正想着，忽然又听到一道悦耳的男声，那人轻笑：“又不是真成了仙的仙人，难不成顾烨还能听到吗？”
他不禁停下了，而后接连戳了几下，那光团便都是这个人的声音。
一开始，那人气呼呼道：“顾烨最丑，顾烨最傻，顾烨脾气最差……”
“陆掌门平易近人，亲切风趣，顾烨根本比不上他！”
“谢长老温文尔雅，待人有礼，比顾烨好一百倍！”
他拉下嘴角，有些不快，轻哼一声，心道居然这般说他，等他出去，定要……
却又蹙眉。
他要出哪里？定要什么？
这时，那人又急切地唤：“顾烨，你能听到吗？你说只要毁掉阵眼，涌泉阵就会停，我就快成功了。”
“我需要一把剑……”
“你听不到吗……还是……你不信我？”
他的心霎时揪成一团，下意识想要否认，不仅如此，还想要说尽世上一切好听的话，再紧紧拥住他，只为让这个人不再用这样惶恐心碎的声音唤他的名字。
是的，他的名字——
他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想起来了，他就是顾烨，他要离开这里，去找这个喊他名字的人！
一念至此，他立刻在黑暗里奔跑起来，到处找着出口。跑着跑着，耳畔忽然传来一声熟悉悠长的呼唤。
顾烨……
谁在喊我？
顾烨，顾烨……
是你吗？
他奋力奔跑起来，朝着他黑暗里唯一的指引，将风声都抛在脑后。
他越跑越快，恍惚肋生双翼，飞上云霄。那声音每喊一次，都更近一分，到最后几乎响彻在他心间，每一次呼唤，都带动一次更用力搏动的心跳，震得他耳膜生疼。
可他还在跑，一刻不停，浑身血液都在奔涌，像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活得更加真实而畅快，又好像这样的事他早已做过许多次。
在逆涌泉阵中时，挣脱濒死的沼泽，将最珍贵的信任交到他的手中。
在梵音寺失控时，撕开混沌的黑暗，挡在他身前，直到失去意识，再举不起手中的剑。
他将一次又一次陷入望不穿，逃不掉的迷惘与深渊之中，也将永远循着他的呼唤，一次又一次重新回到真实的人间——
枯木林中，纵横交错的锁链忽然激烈颤动！
白鹤鸣眼见凤陵城异象，震在当场，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锁链“哗哗”的声响！
他倏然回头，就见整片树林间千万条缚龙锁，刹那齐齐绷断——
顾烨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第 76 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