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拔弩张》清波流澜

41、错综复杂难料定

　　岑峪已经是第三次来梧桐阁了，不知为何，每次来这里他都会有些莫名的紧张。

　　此刻夜色已深，梧桐阁掩映于繁枝茂叶间，清冷的月光洒在青瓦上，透着一股幽僻孤寂的气息。

　　岑峪透过窗纸，依稀可见屋内一拢橙黄的烛光。

　　他深呼了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踌躇片刻，屈指轻敲房门。

　　等了少顷，不见回应。

　　岑峪急于探寻真相，道了一声：“弟子楚岱求见师尊，失礼了。”破天荒地不尊师守纪，自作主张推门入内。

　　屋里很冷，光线昏暗。尽管已到了五月初，但位于山峦之上的三尺锋，暖意来得比较迟，夜里的寒凉依然丝丝入骨。

　　岑峪放缓步子，踏入屋内，根本不必刻意寻找，目光在屋中一扫，便不出意料地在书桌前发现了他要找的人物。

　　岑峪好像每次见到虞霖，对方都一副极为困倦的模样。

　　只不过这次更为夸张。

　　他身子前倾趴在书桌上，一头墨发散乱地垂在身后，正压着自己的手臂，睡得不省人事。

　　岑峪走上前，探出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还是落在了虞霖的肩膀上。

　　“师尊，醒醒。”岑峪道。

　　这一声几不可闻的呼唤成效颇丰，虞霖指尖轻轻动了一下，接着揉着额角坐直了身。

　　“什么时辰了？”虞霖带着浓重鼻音问了一声。

　　岑峪回道：“子时刚过。”

　　“你们花费的时间比我预想得久一点。”虞霖半阖着眼，懒洋洋地窝在椅子上，好像已经不太想继续维持他身为长老的威严了。

　　岑峪拘谨地立在原地，脑中思绪万千，不知从哪揪个话头。

　　虞霖却异常善解人意地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开门见山道：“五感解开了？”

　　“啊是，”岑峪道，“多亏了你。”

　　虞霖淡淡应了个“嗯”，后面不合时宜地接了句：“怎么不喊师尊了？”

　　“这……”岑峪犹疑了一瞬，毕恭毕敬道，“师尊。”

　　虞霖似乎因这句称呼而心情稍霁，他嘴角牵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微笑，眸中却流露出几分若有似无的苦楚。

　　虞霖：“你来是有话说吧？”

　　“是，”岑峪也不藏着掖着，“我想来问问丹药房的事。”

　　虞霖微微颔首，像是在给予他一点赞许：“丹药房是我故意让江听雪封闭的，你既然来找我，想必是察觉到了我的暗示。”

　　岑峪直截了当道：“师尊要让我‘取的药材’是什么？”

　　虞霖向后靠在椅背上，动作从容闲适。

　　他特意吩咐秋兰转达了那句：有需要的药材可以去师尊那里取。正是在暗示岑峪可以来他这里取一样物件。

　　虞霖：“你们不是想要江听雪的把柄吗？”

　　岑峪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他好像没这么说？

　　秦暮海是在调查当年看过那封退婚信后，将叶若水的藏身地卖给凶手的人，这人在三尺锋内，能自由出入江凌霜房间，但不一定就是江听雪。

　　岑峪以沉默应万变，没回话。这段时间的历练把他的性子磨得沉稳了些，不再那么莽撞了。

　　“你们潜入江凌霜的房间也于事无补，那里早就被收拾得一干二净了。”

　　岑峪点了点头：“的确如此。”至少没听游奕说找到了什么线索。

　　虞霖已从岑峪的反应里做出了判断，他抵着下巴分析道：“你们不像江听雪的仇家，那为什么调查江凌霜的事……啊我知道了，是叶家吧，八年了，难得你们还在调查此事。”

　　岑峪只回了四个字，却被他一眼看穿端倪，对方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可谓登峰造极。

　　当然，也可能是岑峪太容易被看懂了。

　　岑峪与对方“实力悬殊”，放弃用自己那点心计和对方迂回，干脆老老实实道：“我们确是为了叶家夫妇被害一事来的。”

　　虞霖闻言，反而放心一笑：“那我们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岑峪没听懂他的意思，疑惑地皱起眉头。

　　虞霖和他耐心解释：“八年前叶家夫妇惨死，人人都说江凌霜惨遭退婚，由爱生恨，故意将心法的消息放了出去，他从那之后可以说是身败名裂。这件事唯一的受益人就是江听雪。”

　　岑峪一怔，没想到这件事里面还有隐情。

　　虞霖道：“外人或许不清楚，但我们三尺锋这些长老可全都知道。三尺锋掌门的位置，一开始是要传给身为男子的江凌霜，但江听雪天纵奇才，身手了得，宗里没一个剑修能胜得过她……”

　　江凌霜一直很嫉妒他这位天纵奇才的姐姐，分明是女子，却使得一把好剑，硬生生把他的宗主之位夺走了。

　　后来江凌霜与叶若水订下婚约，在叶家无意间得知《冥河心法》的事，他一心想练就心法，把宗主之位从江听雪手里夺回来，即便后来叶若水与他人私奔，也不肯退婚。

　　谁知天不遂人愿，叶若水携带《冥河心法》私奔的消息突然传得满城风雨，不久之后便被人杀害，江凌霜的美梦算是彻底破灭了。

　　虞霖道：“此事过后，三尺锋每年都会收到一大笔不知从何处运来的灵石和丹药，八年里从不间断。若说江听雪与此事无关，我是不信的。”

　　岑峪还在低头琢磨他方才的话。

　　虞霖继而道：“你们要对付江听雪，我也一样想取她性命，我们既然利益一致，不如暂且合作。”

　　岑峪一时间没理顺敌我关系，疑道：“你是三尺锋长老，我是冒名顶替的弟子，我们应该是敌对的关系？”

　　虞霖：“你错了。我根本不在乎这个长老之位，只要你能给江听雪带来麻烦，做什么我都不会介意，况且……还能再自欺欺人一阵。”

　　虞霖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了岑峪的脸上，看着那张与楚岱一模一样的面庞，就好像能骗自己对方仍未离开。

　　岑峪：“你和江听雪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虞霖：“江听雪此人冷酷无情，只要对她不利，她谁都能轻易舍弃，包括她的亲弟弟，也包括我。”

　　岑峪：“这是什么意思？”

　　虞霖：“从封家惨案发生后，江听雪便有些自乱阵脚，她销毁了很多记录，而我知道的太多，她早就想除掉我。”

　　岑峪：“既然如此，她又怎么将看管地牢的事交给了你。”

　　虞霖一笑：“因为我知道得够多了，她不怕再多一件。要除掉我之前，不得物尽其用吗？”

　　岑峪一时不语，总算理清了他们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你到底有她的什么把柄？”岑峪问道。

　　“如果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早就活不到现在了，但多半和丹药房的账本有关。”

　　岑峪沉默不语。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我希望你们能尽早让江听雪身败名裂，如果可以，最好能让她不得好死。”说到此处他困乏的双眸竟窜出火舌般的光芒，带着一点近乎疯狂的颜色。

　　岑峪看得出那不单单只是为了自保，更多的对于江听雪的仇恨。

　　岑峪不由得问了出来：“你……怨恨江听雪？”

　　虞霖良久不语，旋即嗤笑出声：“那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她很早开始就在我的饮食中下毒，我早已发觉，依旧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只因为我的徒弟还要在三尺锋继续过活，可是……”

　　可是楚岱却死了。

　　虞霖曾经悄悄为楚岱点过一盏守魂灯，然而那一日，魂灯却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虞霖甘愿放弃生命，只换取对方安稳度日，而这一切的努力都已化作虚无。

　　虞霖无处宣泄的愤怒一股脑地落在了江听雪头上，原本可能只想对方落个难堪下场，现在却巴不得她死无全尸。

　　“秋兰师姐知道这件事吗？”

　　“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你说对吗？”

　　岑峪松了口气，虽然和这个师姐相处时间不长，但对方待他亲切，他实在不想对方卷入其中。

　　虞霖将一个药瓶和三本册子递给他：“你们的行动江听雪已经有所察觉，最好今晚就离开。”

　　岑峪道：“那丛棘……”话未说完，便见虞霖又摸出了一块红水晶，郑重其事地放入他掌心，“最后一块，别浪费了。”

　　虞霖交代完事情，又趴在桌上迷迷糊糊作势要睡。

　　岑峪迟疑着开口：“师尊还是回寝室睡吧。”

　　虞霖已经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带着倦意的声音沉闷地传来：“不用管我，我要坐在这等他回来……”

　　岑峪不好再说什么，从屋里取来薄毯盖在他肩头，又瞄了一眼桌边的那盏微弱的烛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楚岱……”

　　岑峪的脚步一顿。

　　虞霖似在梦中喃喃自语：“为师在山下为你置办了宅田，屋舍旁有一大片向日葵花海，真美啊……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岑峪想起了那个还没来得及挂上姻缘树的木牌，他没有继续听下去，推门离开了梧桐阁。

　　楚岱究竟是因为虞霖要将他逐出宗门，一时想不开自尽，还是因为无意间发现虞霖命不久矣，不愿独活于世。

　　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剑抵在喉间，这些恐怕只有他本人才会知道了。

　　有些秘密永远成为了秘密，有些真心一旦错过就再也无法传达到了。

　　岑峪走出梧桐阁，将丹药房的账本揣入怀中，结果到最后，他还是没能看懂虞霖这个人。

　　踏着静谧夜色，岑峪重新回到地牢雪山，长靴踩在皑皑白雪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

　　他眸光凛凛，望了一眼地牢旁石碑上的朱字：有去无回，终不见天日。

　　终于到了这个时刻。

　　这应当是他在三尺锋待的最后一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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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楚岱的死因在后面还会提到，感兴趣的宝贝可以耐心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