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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青玉碎 三 ...


  •   夕阳的余辉越过绿荫华盖,洒落在城西一间书院中。院子正中一间敞轩内,一个眼睛大大的少年托着腮,正呆呆望着窗外一棵老槐树,蓦地,温和的男声自头顶上响起:“阿衡,我刚刚在讲什么?”
      阿衡转着眼珠,迟疑道:“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冷霜平收回戒尺,笑道:“耳朵倒还留在这里。”缓缓自他身边踱过,眼光扫过其他少年,朗声道:“一年四季,风各有名,春天为和风,夏天为熏风,秋天为金风,冬天为朔风。和、熏、金、朔□□配四时,西方属金,金风乃秋令也。黄花即菊花,荆公此句,乃是说的——”话未说完,阿衡已举手道:“先生,这句诗好像有些不通……”
      冷霜平含笑点头:“你倒和东坡学士想到一处去了……不错,通常情形下,菊花凋谢并不会落瓣,但有一处的菊花与众不同,凋谢之时花瓣尽落……”不知想起了什么,语声顿住,微微仰起头望向窗外,目光有些飘忽。
      阿衡忍不住问道:“是哪里?”
      霜平收回目光:“黄州。”顿了顿,继续道:“东坡学士未曾亲见黄州菊花落瓣,只道荆公此诗为乱道,便批了两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却不知错的原本是他,反而闹了个笑话。今日这个典故,便是说的山外有山,楼外有楼,切忌骄傲自满,需知学问茫茫无尽期,自当谦虚谨慎才是。”说罢,看了看沙漏,温言笑道:“今天就到这里罢。”
      众少年欢呼一声,收拾东西争先恐后出了房门。霜平待学生走完,便将大门锁上,慢慢出了书院。

      晚间吃过晚饭,霜平正弯腰为花圃中的花浇水,听见叩门声传来,也不抬头,只道:“门未上锁,请进。”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直起身子往门口看过去。
      一个身形矮胖,面白无须的老人正迟疑站在门口,向院内张望。
      霜平理理衣袍,迎上前笑道:“杜大爷,快请进……可是为了阿衡而来?”
      那老人正是桂九的舅舅,阿衡的爷爷杜三金,见了霜平,面上似有些尴尬,咳了两声,并不说话。
      霜平引他进屋,一面烧水冲茶,一面道:“阿衡虽有些顽皮,却很聪明,应是可造之材……”
      杜三金目光有些闪烁,支吾道:“先生误会了,我来找先生,实在是拗不过我那侄女……”
      霜平一愣,笑道:“大爷有事不妨直说。”
      杜三金踌躇半晌,打个哈哈道:“先生夫人过世已有好几年了吧?”
      霜平猜到他的来意,淡淡一笑,并不作答,只埋首细细往杯中倒上茶叶。
      杜三金心中有些打鼓,心中暗暗埋怨桂九。坐在他对面的青年气质温雅,虽笑如暖风,神色却漫不经心,不经意间透着淡淡的疏离之感。他摸摸腰间的钱袋,又咳了两声,硬起头皮道:“我那侄女桂九央我来替先生说媒……”
      霜平心不在焉,往杯中冲上热水:“哦,是桂九姑娘?”
      杜三金干笑两声,道:“是她绣庄的姑娘,叫夏……夏……”
      霜平手微顿,抬首道:“夏清瑜?”
      杜三金一拍脑袋:“对,就是叫夏清瑜的……那夏姑娘虽出身平寒,却也知书达礼,心灵手巧,又对先生心仪已久……”渐渐说得眉飞色舞,早把桂九的嘱托忘得一干二净。
      霜平沉默半晌,开口道:“还请大爷带话给桂九姑娘,就说晚生十分感激夏姑娘的心意,只是晚生虽与夏姑娘有一面之缘,奈何并不相识,就此结为秦晋,未免草率。再说晚生并无续弦之念,还请夏姑娘另觅良人才是。”
      杜三金嘴角抽了两抽,正待说话,霜平却起身道:“大爷请稍候。”去了内室,不多会儿捧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呈与杜三金,欠身道:“还请大爷将此物交还给夏姑娘,夏姑娘一番情意,晚生无以为报,惟有祝愿夏姑娘早日结得美满姻缘。”
      杜三金无法,一时找不到话说,只得收好那方丝帕,起身告辞。
      霜平也不多留,正送他到门口,忽见屋檐下人影一闪,窗户边上转出一个人来,却是隔壁的王秋仁,霜平微微吃了一惊,道:“王兄何时来的?怎么也不进屋?”
      天气已转凉,王秋仁手中却还拿着一柄折扇,故作潇洒摇了两下,大声笑道:“今日刚作了首诗,便想过来请教冷兄,见院门没关就进来了,冷兄不会怪我唐突吧?”斜着一双眼睛,在杜三金身上打量片刻,又道:“既然冷兄这里有客人,那我改日再来。”
      霜平笑道:“无妨,待我送走杜大爷,再来拜读王兄的诗作。”王秋仁连声道:“不必,不必,我突然想起还有事要办,改日再向冷兄请教。”说罢,与杜三金一同出来。

      杜三金苦着一张脸,一面慢慢往回走,一面寻思如何向桂九交差。他生性好赌,在坊间常欠下不少赌债,全靠这个侄女时常周济,平日对桂九总是言听计从,此次又看在银子的面上,便答应来做这说客,可如今事情未成,口袋里的钱怕是只得还给桂九了。
      他心中十分不甘,抬头看见赌坊的招牌,又不觉心动,正犹豫间,赌坊门口出来两人,见了杜三金不由哈哈一笑,上前勾住他的脖子,笑道:“杜老儿,怎么今日又手痒,给我们送钱来了?”
      杜三金咬牙道:“老子就不相信,今日还是输——”再无犹豫,大步跨进赌坊大门。
      直赌到天昏地暗,自然又输了个精光,杜三金懊恼不已,偷偷溜出赌坊,赶回家中一看,桂九正坐在屋前与阿衡玩耍,他心中忐忑,正欲悄悄绕到后门,却听桂九出声呼喊,只得停住脚步。
      桂九见他神色沮丧,也不多说,向他摊开右手,道:“拿来。”
      杜三金陪笑道:“什么?”
      桂九道:“你这模样准是没说成,也怪我心急,不该叫你去的。”
      杜三金摸摸空空如也的钱袋,面色一正,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没说成?我看那冷先生对夏姑娘好像十分有意……”
      桂九喜道:“真的?”
      杜三金大力点头:“冷先生说他考虑一下,说不准过几日便上门提亲来了。”
      桂九看他半晌,将信将疑道:“你没骗我?”
      杜三金呵呵笑道:“好侄女,舅舅何时骗过你?”
      桂九笑道:“骗得还少么?罢了,我且信你,若十日之内还无消息,钱你还是得还我。”
      杜三金松了口气,送走桂九,自言自语道:“十日?我去哪儿找这钱呢?”叹了口气,左手探入怀中,欲将那方丝帕取出,谁知怀中却是空无一物,那方丝帕早已不见影踪。

      桂九心中高兴,虽见天色已晚,还是忍不住拐道去了清瑜家中。夏大夫正送走一个病人,见她施施然地进了院门,忙热情请进屋内,清瑜正在母亲房中陪母亲说话,一面在灯光下拿笔在一张纸上不停勾画,见了桂九忙起身道:“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
      桂九冲夏夫人笑道:“刚去了我舅舅那里,想起日间还有些事儿忘了和清瑜商量,这就找来了。”说罢伸头去看清瑜手中那幅百鸟朝凤图,那纸上已被清瑜密密麻麻地注满了针法和起针布线的走向,她看了一会儿,便抬头向清瑜使了个眼色,清瑜会意,将东西一收,领了桂九进了自己房中。
      桂九待清瑜掩上房门,便抚掌笑道:“你可怎么感谢我呢?我舅舅说冷先生对你也很有意思,这事儿十有八九是成了。”
      清瑜红了脸不出声,半晌低声问道:“他……可说了什么?”
      桂九道:“你自己去问他不就行了?我舅舅说,他十日之内多半会上门提亲,你就安心等罢。”
      清瑜愣愣道:“十日……”桂九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拧了一把,笑道:“傻姑娘,莫非十日都等不及了?我可先和你说好了,嫁过去不许辞了绣庄的活儿,不然我可不依。”
      清瑜回过神来,呐呐道:“那是自然……”
      桂九打了个呵欠,笑道:“好了,话也带到了,我走了,你好好歇着罢。”辞了她出来,夏大夫赶着送到门口,替她拉开院门,道:“九姑娘怎么也不多坐会了,这就走了?”
      桂九笑道:“夏大夫留步。”笑眯眯地一径去了。夏大夫见她走远,返身进了清瑜房中,低声道:“最近绣庄的活儿很紧么?九姑这么晚了还来找你说事儿?”
      清瑜一面低头看那幅百鸟朝凤图,一面道:“最近接了一批宫里的绣活,九姑自然很紧张。”夏大夫站了一会儿,只得无奈道:“活儿虽紧,还是要多休息才是。”
      清瑜抬头一笑:“我知道。”忽见父亲肩头上的衣衫缝合处脱了线,便道:“爹,你把外衫脱下,我给你补补。”
      夏大夫依言脱下衣衫,拍拍女儿的手,道:“我去给你端药。”

      夜色渐深,晚风四起,淡淡的月光间或钻出云层,窗纸上深深浅浅的树影便随着晚风不断摇晃,清瑜的心也如那鼓荡的风儿一般,起起伏伏,时上时下,直至三更时分方才补好父亲的衣衫,她对着衣衫发了会儿呆,正要吹灯睡下,却听窗棱上传来几下轻轻的敲击声。
      她吃了一惊,忙下床拿起一根木棒,紧紧握在手中,慢慢移到窗下,低声道:“是谁?”
      一个声音低低道:“晚生冷霜平,特来拜会姑娘,但求姑娘开窗一见。”
      清瑜呆住,心中顿时砰砰乱跳,一阵热血涌上脸来,不知不觉松开那跟木棒,未及多想,便要去开打窗户,双手摸到窗栓,忽然回过神来,心下警觉,寻思道:“冷先生为人端正守礼,断不会这样要求私下相会,这人莫非不是冷先生?”
      念及此处,缩了双手,断然道:“私下相会不合礼法,冷先生决计不会这样做,你是什么人,敢冒冷先生之名?”
      窗外那人顿了顿,仍旧低声道:“今日始知姑娘对晚生的一片心意,心中实在激动不已,因思念姑娘无法入睡,这才冒昧前来,但求能见姑娘一面,以慰相思之苦。”
      清瑜定睛注视着窗纸上投过来的人影,晚风吹乱树影,鼓起那人的衣衫,她看不真切他的身影,只隐隐觉得此人身量十分修长,沉吟半晌,又觉得这人声音虽有些熟悉,但又不太象那日街市上冷霜平的语声,疑惑道:“你的声音……”
      那人咳了两声,语声更加低沉:“今日受了些风寒,刚刚又在风里站了好些时候,是以嗓子有些哑了——姑娘若是不信,晚生这里还有姑娘的信物……”说罢,将一件东西自窗棱缝里塞了进来,清瑜见是丝帕的一角,心中已信了大半,捏住那角丝帕,抽过来一看,果然是那日遗落在冷霜平院内的那张丝帕,再无怀疑,心中七上八下,又羞又喜,只将那张丝帕捏在手中,低了头不断搓揉。
      窗外那人等了良久,不见动静,忍不住又将窗户敲了两下,清瑜方红着脸低声道:“先生若真的对我……有意,还是请先生先央了媒人过来说亲,若是……若是我爹娘准许,我自然……自然会见你……这样私下相会,终究不合礼法,先生还是……还是……”语声渐低,几不可闻。
      那人不耐道:“姑娘放心,晚生自会请人过来说媒,只是晚生在这里站了这么久,还请姑娘体谅晚生这番心意,开窗让晚生一见。”
      清瑜猛然抬头,决然道:“清瑜虽是平寒人家女子,却也懂得遵礼守法,先生若是真的爱惜清瑜,便不该这般相逼,若是先生决意如此,清瑜无法,也只得请我爹爹过来再说。”
      那人无可奈何,呆了半晌,也只得道:“罢了,既然姑娘决意不见,晚生自当遵从。只是那张丝帕,既是姑娘定情之物,还请姑娘归还在下,也好睹物思人。”
      清瑜见他不再相逼,心下松了口气,犹豫片刻,便将那张丝帕展开,自窗棱缝中塞了一角出去,那人接在手中,全数抽去,方道:“那晚生就先告辞了,姑娘早点歇息,改日再来拜会姑娘。”
      清瑜低声道:“你……你也保重身体……”在窗下愣了半晌,听那脚步声渐渐远处,方缓缓回到床上躺下,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他一腔心意昭然若示,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思总算有了回报,忧的是他若明晚还过来要求相见,不知自己是否还能狠下心来拒绝,也只有期盼他早日央人过来说媒,但若爹爹拒绝,又该如何是好?

      她思来想去,半点睡意也无,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只听夏大夫一声高叫:“什么人?”她心中一惊,暗道不妙,只怕是那冷霜平黑暗中找不到路出去,闯到了爹爹房门外,被爹爹听到了动静,想到此处,心中又有些羞怕,呆了一呆,院中已传来一阵扭打声,她忙下了床,慌乱间又找不到鞋,光着脚跳下床,还未奔到门边,却听爹爹一声惨呼,声音十分凄厉高亢,呼至高处,声音忽然顿住,接下来便是一片死寂。
      清瑜浑身冰凉,身体一软,跌坐在门边,双手不受控制地发抖,只觉那门万分沉重,使不出半分力气去推开,隔壁院子中的狗狂吠起来,她鼓足力气,站起身来,跌跌撞撞抢出门去,睁眼一看,顿时眼前一黑,晕倒在院中。
      淡淡的月光下,夏大夫的身体扭曲地卧在地上,头磕在一块磨刀石的棱角上,血流如注,已然断气。他的手中紧紧握着一块撕扯下来的半截青色衣袖和一张丝帕,浸在血泊中,几乎已看不出颜色。

  • 作者有话要说:  “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的典故,出自冯梦龙《警世通言——王安石三难苏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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