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香》翔子

3、青玉碎 二

　　入秋已经很长时间了，天气渐渐凉爽起来，这两日却又热得出奇，清瑜向来浅眠，又不耐热，这晚睡至五更时分便醒了，坐在床头发会儿呆，便轻手轻脚洗过脸，将替王氏绣好的那两张丝帕收入怀中，悄悄推门出来。
　　松江岸边晨风轻拂，带来河面上清新的水雾，吹散了空气中的闷热。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早市上已有稀稀落落的行人来往，清瑜转过石桥，在那片樊篱外停下脚步。周围一片寂静，偶尔听到草弄间夏虫断断续续的鸣叫声，樊篱的那边，门窗紧闭，隐约可见屋角的一片小小花圃中，金黄的秋菊和粉红的月季正开得十分繁茂。
　　清瑜怔忡片刻，正待举步，身边一棵大树上忽窜出一只麻雀，树叶一阵抖擞，几滴露珠正好溅在清瑜头上，她苦笑一声，自袖中取出手绢，不经意瞄了一眼，却愣住了，原来昨夜她出了一身薄汗，迷糊间将枕下的那方丝帕拿来拭擦后便丢在床边，出门时只当是自己平日常用的手帕，便随手放入袖中带了出来。
　　她面上微微发起热来，不觉又抬头往樊篱内张望。那只麻雀在空中盘旋了一转，忽又飞回树梢，吱吱叫了两声，清瑜心头一慌，匆匆将丝帕放入袖中，转头便走，谁知那丝帕未曾放好，便从袖中滑出，被微风一荡，捞了两下还未及捞住，已被那只调皮的麻雀抢先衔在口中，展翅飞到了樊篱那边。
　　清瑜又羞又急，只得轻轻攀住樊篱往内望去，只见那方丝帕自鸟儿口中落下，在空中飘荡良久，终于徐徐落在那片花圃之间，她犹豫片刻，轻轻试了试樊篱间的那扇竹门，那竹门并未锁住，被她一推竟然开了，她心头一喜，悄悄探入半个身子，见院内一点动静也无，咬了咬牙，大着胆子悄悄进入。
　　眼见花圃在望，只需几步便可走近，正中的屋门却忽然开了，屋子的主人披着一件青色的宽衫，长发松松束在肩后，正定定地望着院中的不速之客，眼眸中带了几分疑惑之色，神情却十分平静。
　　四目相对，清瑜浑身的血都涌到了面上，身体僵硬，脑中一片空白。
　　半晌，他微微一笑，温和问道：“请问姑娘要找什么？”
　　清瑜六神无主间，忽然急中生智，嗫嚅道：“我找王大娘……”
　　屋子的主人唇角仍轻轻上扬，声音十分干净纯和：“王大娘住在隔壁，姑娘找错了。”
　　清瑜心中扑通直跳，指尖微微发抖，红着脸行了一礼，也不敢再向那花圃间的丝帕看上一眼，转身便走，他不动声色望着她仓惶离去的背影，忽道：“姑娘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吗？”
　　清瑜脚步微顿，不敢回头，逃也似地出了院门。

　　隔壁王氏正打开房门，忽见清瑜慌慌张张自旁边宅院出来，不觉吃了一惊，疑惑道：“夏姑娘？”
　　清瑜红晕满面，定了定神，轻声道：“大娘，我给您送丝帕过来，方才走错了……”
　　王氏往隔壁张望片刻，一面引清瑜进屋，一面笑道：“都来了好几次了，怎么还会找错？”见她魂不守舍，又道：“冷公子没说你什么吧？”
　　清瑜答非所问：“他姓冷？”
　　王氏一时来了兴头，便道：“他叫冷霜平，原本在京城中做官，五年前因他娘子病重，便辞了官带他娘子回来修养，哪知不到一年，他娘子便过世了。”摇头叹了两声，又道：“这冷公子为人倒是十分宽厚，也没有什么架子，如今开了一家私塾，自他娘子过世后，说媒的人也不少，却一直未曾续弦，实在是难得的痴情之人。”
　　说罢，见清瑜呆呆的，想是乍见了陌生男子，姑娘家有些不好意思，便也不以为意，笑道：“姑娘也太客气了，告诉老身一声，老身自去取就是了，何必亲自送过来？”
　　清瑜如梦初醒，忙将那两张丝帕取出，笑道：“大娘常来陪我娘说话解闷，清瑜早就感激不尽，还请大娘有空多去我家走走。”
　　王氏笑道：“这是自然。”见清瑜起身要走，知她要去绣庄，便也不多留，正要送她出来，却见里屋门帘一掀，儿子王秋仁摇着一柄折扇，摇头晃脑出来。
　　王秋仁见了清瑜不觉一愣，两只细长的眼睛顿时牢牢盯在她身上，竟忘了行礼。
　　清瑜心下微恼，只淡淡道：“王公子好。”便辞了王氏出去。王秋仁呆呆瞧着她的背影，见母亲回身进来关上房门，忙上前拉住，道：“这事儿怎么样了？”
　　王氏将那两张丝帕摔给他，白他一眼，道：“你急什么？这事儿还得慢慢来才好，那夏清瑜眼睛长在头顶上，他爹又爱得紧，只怕不是这么容易说的。”
　　王秋仁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延着脸笑道：“娘可要加紧些才是，儿子倒有些等不及了。”

　　清瑜急急赶到绣庄，大门已经打开，浓密的桂花树荫下，站着一个白衣少年，淡黄色的桂花飘落在他的衣襟上，他也不去拂，只定睛注视着树梢上两只正在打架的云雀。
　　清瑜道：“小七，九姑呢？”
　　小七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低声道：“昨晚和锦绣庄的明姑喝多了，现在还在睡呢。”回过头看了看清瑜，笑道：“大清早的，哪去弄得这一身汗？你随我来，有东西交给你。”
　　清瑜随他进了画室，小七神色严肃，将一张画稿交到她手上，道：“这幅百鸟朝凤图，是此批贡品中至关紧要的，万万出不得差错。音绮擅长山水，你擅长飞禽走兽，阿九的意思，这幅绣品就交给你。”
　　清瑜展开画稿细细端详，点头道：“就按照宫里送来的原画上色么？”
　　小七道：“我做了些改动，原图有些地方太过精妙，不得不做些删减。你先看看，若没有什么问题，咱们把底稿勾好，再来商量着色。”
　　清瑜将画稿卷好，沉吟道：“我先想想怎么用针，只是我现在手上还有幅双龙戏珠图，恐怕还有好几日才能完成。”
　　小七伸个懒腰，懒懒笑道：“这可就不是我管的事儿啦。”

　　清瑜一路沉思，见到了绣室门口，便推门进去，见原舒云已坐在绣架前，便笑道：“这么早就来了？”
　　原舒云起身，低眉道：“昨日刚学的抢针，还有些不熟练，就想着早点过来看看清瑜姐姐的针法。”
　　清瑜柔声道：“你刚刚学，自然不太熟，没有关系，多几日就好了。”略一思索，指着绣架上的双龙戏珠图，笑道：“你先仔细看看这图中的针法，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我。明日起这幅图便由你来完成。”
　　原舒云吃了一惊，不能置信：“我？”
　　清瑜看着她微笑：“怎么，没有信心？”
　　原舒云咬咬下唇，轻声道：“有。”
　　清瑜颔首：“你放心，我会一直在旁看着。”原舒云不再说话，俯身去看那绣架，只觉得绣架上的图案精妙夺目，一时手痒，竟情不自禁拿起绣架边的绣针，跃跃欲试。
　　清瑜含笑看了一会儿，便坐到窗边，展开手中那幅画稿，看了一会儿，却不由走起神来。窗边微风缭绕，她的心荡荡悠悠，早飘到了那片樊篱之内。想起那遗落在花圃间的丝帕，不由又羞又悔，丝帕既然早晚会被樊篱内的人拾到，上头的满腔心思也便泄露无遗，那人会怎么看自己呢？是嘲笑，还是置之不理？抑或，会因此而暗暗留意她？
　　她暗自懊恼，却又隐隐含了一丝期望，心中七上八下，连桂九走近身边也没发觉，桂九见她神思恍惚，面上忽红忽白，不由伸手在她额头上一摸，叫道：“清瑜，你发烧了？”
　　清瑜吓了一跳，忙将她的手拿开，红着脸道：“没有。”
　　桂九挤到她身边坐下，拉住她的手道：“你可不能生病，我哪里少得了你……”
　　清瑜将她一推：“你少来。找我干什么？”
　　桂九笑道：“程家的祥福记新出了一批丝线，程大小姐跟她爹说了，便宜点卖给我们，我想要你和我一起去看看，若是货好，就一起买了，省得程老爷改变主意。”
　　清瑜道：“音绮呢？”桂九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音绮和程大小姐就是看不对眼，见面总没好话。”
　　清瑜一笑，依言同桂九出来。

　　正午时分，街上行人熙来攘往，两人自祥福记出来，桂九满意地轻咳一声，道：“有了这批丝线，贡品大约能保证了。”清瑜“嗯”了一声，却忽然停住脚步，定定地望着前方，桂九见她面孔涨得绯红，心中疑惑，忙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只见一个年约二十七八的青年一身青色夏衫，正缓步自隔壁砚斋坊内走出。
　　桂九咦了一声，赶上前去招呼：“冷先生？怎么今日不用讲学么？”
　　那青年闻言回头，目光扫过她身边的清瑜，驻足笑道：“私塾每月初八放学，今日正是初八。”
　　桂九笑道：“阿衡没给先生添麻烦吧？”见他微微摇着头，目光停在清瑜面上，便拉过清瑜，脆声道：“这位是冷先生，我那表侄儿阿衡就在冷先生的私塾上学。”又对青年道：“这是夏清瑜，我们绣庄的顶梁柱。”
　　清瑜微微别着脸，羞得不知如何是好，迫不得已，只得上前道个万福，终是忍不住，偷偷瞄一眼，正对上冷霜平若有所思的双眸，双颊顿如火烧。
　　只听冷霜平笑道：“原来是夏姑娘。”清瑜心中砰砰直跳，生怕他将那丝帕拿出问话，慌忙将桂九衣袖一拉，悄声道：“咱们走吧。”
　　桂九不理她，只管向冷霜平打听阿衡的情况，冷霜平温言应了几声，看了清瑜一眼，欠身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桂姑娘、夏姑娘请。”微微一笑，自清瑜身边越过，衣袍轻轻扬起，不经意拂过她的手背。
　　桂九意味深长地瞧着清瑜，良久轻声道：“人都走了，还不回魂？”
　　清瑜装傻：“什么？”
　　桂九扑哧一笑，夸张地叹口气：“若不是今日亲眼见到，还真不知道有人能令咱们清瑜姑娘这么失神。”
　　清瑜红着脸不出声，桂九调笑她一阵，问道：“你以前见过他？”清瑜沉默良久，轻轻嗯了一声。桂九道：“好你个清瑜，瞒得好紧，咱俩这么要好，也不告诉我……罢了，少不得要替你操这份心了。”一面走，一面思索，忽然双手一拍，道：“有了，我让我舅舅去说说，他若有意，便叫他来向你提亲。”
　　清瑜失声道：“不可……”见桂九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便不作声，将那心思转了几个来回，鼓足勇气，轻声说道：“不要说是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