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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念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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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酷热,即使一大早,仍然不得一丝风。
柳富聒噪的声音比蝉鸣还让人心烦,喋喋不休,誓要把周提数落一番。
“我说你嘛,设什么劳什子陷阱,害得小爷我耽误了多少事。”
柳富不知道从哪里学这些话,一字一句透着得意和鄙夷。
周提没吭声。
他盯着自己脚步,仿佛陷入了另一个世界。
鞋子沾着的泥巴随着步伐陆陆续续脱落,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泥印子。
学堂门前的路都得过修葺,铺了石灰,这一路走过去,印子越发明显。
他脚步有些迟疑。
偏生柳富最爱戳人痛处。
“周提,你看,把学堂前面的路都给弄脏,谢夫子看见了准饶不了你。”
嘴上说着这话,却又嚷嚷道:“诶,诶,别想着背到这里就行了,继续往前走,要放在座位上!”
周提咬咬牙,把柳富往上托了托,继续走着。
周围的人里有柳富几个狐朋狗友,其中一人损道:“脱鞋呗,脱了鞋子,蹭不到地了,又可以把我柳兄弟送进去,一举两得。”
他们就是想看周提出丑。
在礼朝,当众赤脚是很失礼的行为。
周提的嘴抿成一条直线。
“胡说,阿父断不会介意的。”娇脆的声音传来,大家都看向那头的蛮蛮。
蛮蛮继续说:“这路就是给人走的,哪来这么多闲话。”
她气得很,小脸通红,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教训道。
只可惜蛮蛮太小,威严少了几分,倒像是小孩子发脾气。
柳富腆着笑脸,说:“蛮蛮表妹,大家就说个玩笑,”又低下头要求周提,“没看见我和蛮蛮说话么,走近些!”
周提迈开脚步,在柳富各种瞎指挥下靠近了蛮蛮。
他弓着要,撇过头,也不看他们,只当自己是一个石像。
蛮蛮不爱和柳富说话,知道周提肯定累得慌,皱着眉头说:“柳表哥,夫子已经在后头了,还不快点入座,莫要挨了夫子批评,倒要怨别人。”
柳富想和表妹打好关系,但想起自己阿母的叮嘱,定不能得罪了谢夫子。生怕谢夫子看到他在这里磨蹭,连忙呼喝着周提往东席走去。
周提一眼也没抬,径直往那边走去,离远了,还能听到柳富各种数落的声音。
*
热闹看完,大家纷纷寻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胡大郎和胡二郎关于谁和蛮蛮坐的问题起了争执。
蛮蛮谁也不选,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身旁是一个同样年龄的小姑娘。
有些眼熟……啊,竟是那日钻入周提家那群人中的一个。
那小姑娘也认出蛮蛮,腼腆地笑笑,介绍自己:“我是杨书雅。”
蛮蛮一听这名字,就知道她家里人大约是希望女儿长大后腹有诗书。
两小姑娘聊起天来,让后座的胡家兄弟倍受冷落。
好在夫子很快就从后舍过来了。
蛮蛮一看,是阿父请来的叶老夫子。
叶夫子年轻时也是有过功名的,在朝都的官学教过书,后来年纪大了,举家搬迁到蓬莱镇。
阿父与他大约是忘年交的情分,想到开学堂,第一时间就请来了他。
阿父之前领过蛮蛮拜访过这位叶夫子,他是一个慈祥的老人,整日笑呵呵的模样,还送了蛮蛮好些蜜饯吃。
叶夫人在旁边都说:“都送给蛮蛮才好,免得你整日寻着老吃,也不看多大年纪,如此嗜甜,身子如何受得了。”
叶夫子依然笑呵呵:“夫人说得对。”
虽然叶夫子为人和善,蛮蛮也断不会就此嬉戏了去,见夫子来了,腰杆挺得直直的,一副认真聆听的小模样。
庆幸第一日的课程并不难,叶夫子从简单的诗篇下手,先是教一遍生字,再解释词义,中间还穿插了大家的讨论和夫子自己的分享。
蛮蛮听得兴趣盎然,到了中午学堂用饭,仍要和书雅他们讨论。
学舍的饭堂很小,只留些家里远的学子在这里用饭,胡家兄弟和书雅就在其中,隔着几个座位之外还有柳富。
这时候,夫子们都会和大家坐在一起。
谢夫子解答完甲班学子的问题,就踱来了饭堂,见蛮蛮拉着别人,小嘴像初生的雏鸟那般张合没停,离远了还能听到蛮蛮在说着课上的内容,不由得扶额。
“蛮蛮,食不言,寝不语。”他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
蛮蛮立刻做成嘴上拉了线的动作,悻悻闭嘴。
叶夫子一旁落座,大笑:“蛮蛮这是要废寝忘食啊。”
蛮蛮不好意思地笑开了。
下午的课很快就结束了,叶夫子赶着回去给叶夫人买兰桂斋的糕点,早早就放了他们下课。
蛮蛮要等阿父,自然不与胡家兄弟同道。
她迈着小短腿走到了东席那边,思索着在台阶那里等着阿父。
不料,竟看见了周提。
他一个人,坐在最高的那层台阶上,刚好在大门一侧,里面的人看不见他。
他微侧头,似乎在认真听着里头谢夫子的讲解。
蛮蛮的脚步声很快惊动了他。
他回过头,见到台阶下好奇的小姑娘,愣了一下。
很快又站起来,虽然手脚没动,但是蛮蛮就是觉得他有些尴尬不适。
这模样,蛮蛮也见过。
还是蛮蛮嫁过去的第一夜,周提看着端坐在床边的蛮蛮,也是这副模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上木着表情,明明朝着她,眼神却半分不敢落下来。
显是从小就是这般别扭。
其实不难猜。
现在离甲班下课还要一些时间,周提却明显早早就候在这里。
相比要接柳富,周提大概更想来学堂听课吧。
镇上适龄的孩子大多在镇上或者邻镇求学,却偏偏漏了个周提。
蛮蛮不假思索就问:“周提,你想来学堂念书吗?”
刚问出口,她就恨不得敲自己的小脑袋。这是什么愚蠢的问题,
周提无父无母,靠自己谋生计,念书一事,根本就不是想与不想的关系。
少年没有察觉蛮蛮的懊悔,他实事求是地摇摇头。
不想,也是不能。
在温饱面前,念书对他而言有些遥远了。每日早些候在这里等柳富,倒能给了他机缘,默默跟着学一会。
两人一时无话,蛮蛮想着反正要等阿父,就慢吞吞走到周提旁边的石阶上坐下。
看周提还想一根木头似的站在原地,她忍不住扯一下他的衣袖。
周提看着攥着自己衣袖的小手,顺着那小小的力道坐了下来,双眼盯住远处,似乎已经无心听着里头在说着什么。
蛮蛮耗不住沉默。
她绞尽脑汁,起了个话题:“周提,你送的那只兔子现在可胖了。”
周提有些意外蛮蛮会和他说这个,其实,蛮蛮会有兴致和他说话,已经很意外了。
他暗忖,小姑娘性子软,不回应,万一哭起鼻子来倒糟糕了。
良久,他才发出“嗯”的一声。
蛮蛮瞥了他一眼,继续说:“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桃宝。好听吗?”
什么奇怪的名字,少年心里嘀咕,面上依然冷着神色。
“大概……是吧。”他看着远处的大树,看起来漫不经心。
真想一头倔驴,推一步走一步,蛮蛮自觉没趣,抱着自己的小膝盖不说话了。
周提有点不习惯这样的蛮蛮,她不是应该很多话讲吗?
所以,是厌倦了吗……厌倦了和他这样的人说话。
周提搁在一侧的手不自觉地蜷着,指尖掐入自己的虎口。
他若无其事地开口,声音一贯低沉:“为什么叫……桃宝。”
蛮蛮一时间还以为周提在自言自语呢,她小下巴搁在膝盖上,侧着脸观察了一下周提,小脸又扬起了笑意:“因为它喜欢吃桃子,让我总是切碎了桃瓣喂给它……”
小姑娘听到有人问她,马上喋喋不休地说起来,杏眼里仿佛映入了夏日斑驳的暖意。
周提又心安理得地坐在台阶上,背靠着学舍门外的大圆柱,听着夏日的蝉鸣,门内郎朗的读书声,还有,小姑娘软糯的声线给他讲述那只名字叫桃宝的兔子的故事。
真无聊啊,他唾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