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来》空心槐

2、情难却

　　五年后。
　　西蜀有许多无名的小山，山上有郁郁葱葱的竹林，有珍贵的中草药，也有灿烂的山花，成群的小鸟。彩凤在这里随药婆婆学医，乐得逍遥自在，几乎都忘记了皇宫里的恩怨。
　　按照与皇上的约定，今年夏末她即将返回皇宫。这四年里，药婆婆待她还好，待到离别之时却出奇的冷淡起来。彩凤长大了，不再是几年前那个无依无靠，不知所措的小姑娘了。离开皇宫，每日除了悉心学医之外，她经常想自己的命运。平清王是要反的，若败，她自然衣食无忧，可以安安心心做他的公主；若胜，她又何去何从呢。瑾妃不要她，回宫只有依仗皇上。可是皇上知道了她的身份还会一如既往的宠爱她吗？现在的她应该回宫紧紧挽住父皇——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的心呢，还是应该远走高飞，离开那是非之地呢？
　　在这与世隔绝的野山上，每日有山花野草为伴，有朝霞暮日为友。却是难得的心境。
　　…………
　　夜幕降临,万籁俱静。竹林里朦朦胧胧的起了一层薄雾，几只血稚零零散散的叫声，使得暗夜更加清冷。一身夜行服着装，身形矫健的男子静坐在几根竹子交织支起的架子上，似是练功，似是休息。突然，几声不同寻常的风声惊醒了他。显然，这是上乘的轻功。几个身影紧跟着一个白衣人进入竹林，旁若无人的打斗起来。夜行服仍然坐在竹枝上，静观其变。白衣人不占上风，然而另外围攻他的几个人似乎并不想伤害他，只是想耗费他的体力让他束手就擒。白衣人似乎也明白他们的意图，只是不疼不痒的和他们玩追追打打的游戏。
　　“黄叔叔，你们千里迢迢追我过来一路打斗何苦呢？不如我们搭个伴，一起游山玩水，等到玩够了一起回去可好？”白衣人嘻嘻哈哈的说，他以一种极为舒适的姿势斜靠在两棵竹子之间。一晃一晃的荡起了秋千。
　　“你要做逃兵，还要拉上我们吗？你父亲若知道了，不气疯了才怪。快随我们一起回京城。”其中一个人说，声音听上去与其说责备，不如说规劝。
　　“回去还能再出来吗？我是班师回京的路上逃的又不是怕打仗，算什么逃兵。我倒是宁愿去打仗不回去。”白衣人说。
　　“别逼我们，我答应过你父亲一路照料你，你如不同我们一起回去，我拿什么向他交代。再说了，这次回去要论功行赏的，你躲个什么。”
　　“哼哼，怕了他们了。论功行赏，承受不起啊。”白衣人似乎很不屑一顾。
　　几个人不由得轻笑，那个被称作黄叔叔的说：“凌云啊，我知道你很在意你和彩凤公主的婚事。可是你逃又能逃多久呢。你也长大了，也该娶媳妇了。再说了，那可是皇上的女儿，你这样逃婚，不怕皇上怪下来吗。”
　　凌云轻蔑地说：“凭什么他让我娶我就得娶呢。我看那彩凤公主必定是又老又丑，嫁不出去了。他们才逼我娶她。”
　　“这是什么话，你建功立业了，皇上才把公主许配给你，你小子越来越放肆了。再不听话我绑了你回去。”黄叔叔说着就要上前捉凌云。
　　“我和当今太子自小一块儿长大。躲过这次，等太子回宫我自然会去同他商量。几位叔叔别为难我，放过我这回。日后我凌云一定会好好孝敬你们几位。”边说着边瞅着竹林深处，寻找出逃的方向。
　　捉拿他的几个人怎么肯放过，早就摆好阵将他团团围住。这些人都在军营生活，战场上摔打，深谙布阵用兵之道。凌云稍稍观察了一下，微微一笑说：“几位叔叔莫不是想考考我。凌云恳请赐教。”凌云看得出这九个人摆出的是亢龙阵，所谓亢龙有悔，意喻深陷此阵之人前进不得，后退不得，只得在其中暗自悔恨。凌云明白横冲直闯肯定是出不去的。周边郁郁葱葱的竹子只见凌云两只手用力压住竹子，竹子韧性很强，压下去马上弹起来。如此两三次，凌云借助竹子的弹力一跃而起，竟比平日所用轻功飞的高出许多。“步阵用兵，败在粗心大意。几位叔叔，我先走了。”言毕，竟不见了踪影。这几个人正在寻找，却听见一声惨叫，接着是重物落地竹子折断的声音。他们寻声找去，十几丈外，看见凌云坐在地上，像是受了伤。“凌云，你怎么样。”黄叔叔神情紧张的冲过去。“林子里有人，凌云痛苦的按着肩膀，他用竹子打我。”
　　竹林又恢复了安静，像是刚才的打斗没有发生过一般。几个人屏息，等待着新一轮的战斗。可是迟迟没有动静。“是你自己不小心撞在竹子上了吧。受伤没有？”黄叔叔说，“现在你小子知道疼了。跟我们回去。”凌云觉得很是丢人，自己出逃被人逮了个正着，偏偏有又了伤。这样子回去让同门师兄弟知道了，岂不是丢人丢大发了。肩膀隐隐作痛已经没有感觉了。凌云突然感觉一阵风声。周边的竹子也在微微抖动，他不顾肩膀疼痛，扯过一个人背上的弓箭就射。夜间的竹林几乎没有什么光线，凌云只是恰好看见冷清的月光从人眼中反射出来。“敢打我，射死你。”凌云狠狠的说。
　　随行的几个人，被凌云的举动吓了一跳。抬头望去，果然看见一个黑影飞过。“追啊。他伤了我。”凌云大声喊到，黄叔叔一怔，安排了两个人照料凌云，即遂带着手下追了上去。
　　凌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轻轻地嘘了一口气。“不要滥杀无辜呀。”语调又恢复了先前的戏谑。
　　…………
　　天微微亮。凌云小心地从一棵大树上爬了下来。昨天晚上，他耍了一点小聪明，摆脱了黄叔叔安排的“照顾”他的两个人。为了防止再次被追上，他爬上一棵大树静静呆了一夜。胳膊疼痛得很，受伤以后再次用力使得伤口更深了。凌云一点也不关心昨天打他的人是谁，毕竟这个人不经意的帮了他。他是怎么也不愿意回京城去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本来是太子伴读的他，十一岁随叔父出征，驰骋沙场已经两年了。早已习惯了自由自在不受约束的生活，如今凯旋，突然告诉他要他回京城后准备迎娶彩凤公主。
　　他自小陪同太子玩耍，公主郡主自然听说过许多。至于彩凤公主也有所耳闻。只记得是一个性格古怪，不善言谈的小女孩。而且后来还不知为何出宫学医了。哼，真是天大的笑话。这是一个公主所作所为吗？如今皇上强行指婚，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故事。历来驸马日子都不太好过，如今又遇上这么一位古怪任性的公主。凌云才不甘心，所以听到消息他便跑了出来。没想到他的父亲早有防备，竟然派人一路跟踪至此。凌云毕竟年轻，斗不过那些看着他长大的叔叔伯伯们，昨晚要不是有意外现在的他说不定已经被押送回京城了。凌云打定主意不回家。这种事太子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是躲的远远的，等到那彩凤公主熬够了许给了别人他在回家好了。现在嘛，既然到了西蜀，不如先四处游玩。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找些水，冲洗一下伤口。胳膊的疼痛让他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又暗暗咒骂起昨晚伤他的那个人来。
　　……………………
　　婉儿一大早就去山里采药婆婆吩咐的草药。清晨的深山里还有些薄雾，濛濛的却干净清凉。下山的路必然要经过竹林，婉儿不经意发现了几株折断的竹子和短箭。只当是一些来射几只飞禽的百姓。药山脚下不远处就有村庄，所以来人并不稀奇，大都是老百姓，偶尔也有一些江湖上的身怀绝技的路人。她怎么知道昨天夜里竹林的热闹。清晨的玉弓泉正是泉水最充足的候,婉儿背着竹筐小心的走在玉弓泉边。停在块光滑的石头旁边准备清洗草药。清澈的泉水流过指缝间，别样的温柔，绕指。早上被草叶划伤的地方有微微的痛感，很快就被清凉的感觉盖住。以后这样的自由日子还有多久呢？婉儿一愣，冷不防一把小蓟草随着流水游走了。
　　啊。婉儿连忙绕过石头赶了上去。泉水流的不快，可是想要拿到那水中草却不是很简单。泉水一道流，小蓟草也是顺流而下，一直游到下游水浅的地方。
　　当婉儿终于停下的时候，是因为她看见了一个人正在玉弓泉边赤膊清洗。婉儿吓了一跳，忙转过身子。似乎也觉察到不对劲，一束被扎得整整齐齐的小蓟草顺水漂到面前的时候，他抬头向四周瞧了瞧，果真在不远处看见一位姑娘正背对着自己，似乎是在犹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凌云将那束小蓟草从水里捞起来，“是你的吗？”朝着那位姑娘摇了摇。
　　“是我的。”婉儿匆匆答道，声音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凌云不由得觉得好笑，“你都没看，怎么知道是你的。”不过这姑娘的声音倒像这泉水一般清凉。
　　“你先穿上衣服。”婉儿鼓足了勇气轻声说。
　　凌云霎时满脸通红，顿时明白了她为什么背对着自己了。在军营里生长了十多年，早已习惯了不拘束这些，凌云出身名门不过家教甚严,从来没有像其他兄弟一样随便出入妓院。不是不近女色，是无暇以顾。
　　凌云随手抓旁边石头上的衣服披在身上，“好了”。在外面就是麻烦，不像在军营里那样无拘无束，凌云怀着这样奇怪的想法走到了婉儿面前。“我说，我穿好了。”
　　婉儿一怔，立即回过神来，“啊。吓死我了！”一抹红霞擦上了婉儿的脸颊。当婉儿真正看清凌云的面孔时，才是真正涨红了脸。到是一张俊脸，不比太子哥哥差多少。不过是轮廓更加明显，浓重的双眉之间一点浅浅的伤疤更显出一股英姿勃发的气势。现在这张脸的主人正奇怪的看着婉儿，这个看似柔弱的身着白衣的小姑娘竟然有一种超脱世俗的美丽。不像是山间的野花，而是皇家花园里的名贵兰花。
　　“你生病了？”凌云看见满脸涨红的婉儿，忍不住问。
　　“没有。”婉儿到吸了一口凉气，自己在干什么啊，居然盯着人家看了半天。以前不是整天看着太子哥哥都习惯了吗。得赶紧走，这个人会巫术。经常听见村里的老婆婆说，山林里，有一个俊美非凡的人，常常栖在竹林中，据说是在守护着山林里的妻子。他不会就是那魅影吧。想到这里婉儿忙后退几步，绕开凌云想要走开。
　　“喂，这不是你的吗？”凌云忍不住提醒这位奇怪的小姑娘，扬了扬手中的小蓟草。
　　婉儿又反身折回来，“是我的，多谢！”不过看见凌云的肩膀，脱口而出：“你受伤了？”
　　“哼，被打了一下。”凌云走回泉水边又坐在了石头上。
　　“我来帮你吧。”婉儿对凌云说。“我会包扎伤口。”
　　凌云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姑娘，“不劳烦姑娘了。”
　　“你的伤口在肩上，自己弄很不方便的，还是我帮你吧。”婉儿突然想起了手中的小蓟草，“这叫小蓟草，止血化瘀很有效的。”
　　“你是大夫？”凌云略略有些吃惊。
　　“我是药婆婆的徒弟。”婉儿说着坐了下来，轻轻的拨开凌云的上衣，一指长的伤口清晰的显露出来，“怎么会这么厉害，像是刀伤，伤口又这么粗糙，什么伤的？”
　　“竹篾。”凌云回想起昨夜的打斗，眉毛微微的皱了起来。
　　“竹篾？”婉儿把伤口清洗干净，将手头的草药摘去花朵放在石头上碾碎，涂在凌云的肩膀上，又从裙裾处撕下一条布为凌云包上了伤口。
　　凌云愣愣的看着婉儿的一连串的动作，不由得想到自己先前的想法好笑，这样的女孩怎么会是在皇家花园里的。“你记得明日再来，我帮你换药。”包扎完毕，婉儿洗净手上的草屑，准备离开。抬头碰上凌云的探寻的目光，仍是忍不住心砰砰的跳，我莫不是真的生病了。想到这里，婉儿下意识的抚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多谢姑娘。”凌云恭恭敬敬的站起身来行礼。
　　婉儿倒是不觉得什么，微微笑了一下侧身走开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凌云喊着。
　　“我叫婉儿。”一个轻柔的声音宛如来自天际，然后只剩下了潺潺水声。

　　婉儿暗自后悔，自己为什么早早的跑到这里来对着石头发呆，可是那个人也许真的很需要换一下药，他的伤口那么深。只是该回去的时间了，为什么他还没有来呢。婉儿无聊的盯着泉水，“你们都听到了的，我们约好了是吧，为什么他还没有来呢？”婉儿轻轻的说，微风拂过青草，频频点头。哼，婉儿微笑着。
　　“姑娘。”从背后传来的声音，令婉儿不由得一阵激动。
　　婉儿站起身看见身后的凌云手中拿了一大束小蓟草，紫色的绒球束成一团煞是好看。“你这是，从哪里找来的？”
　　“路上，觉得和你昨天拿的草一样，就弄来了。那个，不是说它能止血化瘀吗？”凌云居然有些紧张。面对的不是沙场上的千军万马，而是一个小姑娘。
　　“你记性倒好。”婉儿不由得轻笑道，脸上又泛上一抹红，“伤口还疼吗？”
　　“没有感觉了，多谢姑娘。”凌云揉着肩膀说。
　　“你从哪里来的？又是怎么受的伤？”婉儿问道。
　　“这说起来话可就长了，而且没什么意思，到是姑娘，怎么会住在这深山里？”凌云道，“昨天你说，你是药婆婆的徒弟。可是蜀山药婆婆。”
　　“我家住京城，自幼随药婆婆学医。我师父就是蜀山药婆婆。”
　　“噢？京城的人？怎么都喜欢凑这样的热闹啊！”凌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未曾谋面的未婚妻。“跟随药婆婆学医的人很多吗？我听说，就连一个什么公主都千里迢迢跑来拜师学艺呢。”
　　婉儿不由得一阵慌乱，“不好吗？”
　　“没有啊，人各有志吗，做公主不赖，做大夫未必不好啊。”凌云坐在石头上，看着远处的溪水“在这里生活多好，皇宫大院里有这样的景致吗？”
　　“你怎么会知道京城的事？”婉儿问，“你从京城来的吗？”
　　“好多年没有回去了。”凌云自嘲道，“有人放着公主不当跑出来学医，我怎么也不愿意回京，去做什么驸马。”
　　婉儿一听大惊失色，“你说什么？你是哪位公主的驸马？”
　　“不瞒你说，我就是当今凌太师的公子，凌云。”凌云淡淡的说，“为了逃婚才跑出来的。”
　　“逃婚！”婉儿不由得想到某位公主气急败坏的模样，“哪位没有出阁的公主这么倒霉，碰见你这么薄情的人。你这样跑出来那公主再怎么嫁人。”
　　“我是没回去，你既然是京城的人，不知道我很早就在塞外吗？当年我十一岁出征，太子还亲自送我出城呢。”凌云嘴角一挑，笑道，“当时还觉得很风光。可是现在看来有什么，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在战场上一点都没有用。”
　　婉儿找了另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心头还是迷雾重重。“究竟是哪位公主，这么惹你讨厌，连京城都不敢回。”
　　“倒不是讨厌，”凌云道，“是没有想到，所以不愿意回去面对。彩凤公主你听过吗？”
　　“彩凤公主……”婉儿喃喃道，“彩凤公主……”再次听到这个封号婉儿已经很久很久没感觉了，像是听到前生的故事，那么不切实际。“她不是还没回京城吗？”
　　“你知道彩凤公主？”凌云有些吃惊，“你究竟是谁？”
　　“彩凤公主当年出宫来蜀山的时候，连皇上都送出城了，谁能不知道呢？”婉儿说道，心里竟有一丝丝痛。“你没有见过她吗？”
　　“你是谁？”凌云不由得提高了警惕，他实在不相信世间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我们公主，当真很不幸。”婉儿道，“离宫这么多年，总以为已经被忘了，居然还逃不过被指婚。”
　　“你是谁？”凌云小心的问道。
　　“我是公主府的人，你若是铁心不娶我们公主，就不要回京，也不要呆在这里，快点走吧。”婉儿说完，就要起身离开。
　　凌云顿时有些慌乱，“我不知道，不要告诉她你见过我。婉儿，对不起。”
　　婉儿看着凌云远去的影子，突然间觉得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样，那束小蓟草静静的呆在水边，被水一遍遍的冲洗着。婉儿捡起它们，泪水大粒大粒的落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