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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议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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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家和睦,当今正当盛年,精明强干、公正分明,”满脸胡子的土包子中气十足地向金銮殿上的龙椅一拱手,浓眉大眼,丝毫看不出拍龙屁的心虚,“太子殿下聪慧过人、仁德勤善,皇后娘娘也贤德淑惠,这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古人尚有举贤不避亲的说法,难不成要让咱们皇上避嫌,不去用人?”他故作讶异,又笑道,“瞧我忘了——崔大人累世簪缨,家风最是中正宽和,绝不会这样心胸狭隘。”
周遭各位大臣耳中把讽刺听得明明白白,忍不住哄堂大笑,早朝原本的暗流涌动悄无声息就没了。
崔言官已经满脸通红,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哪里来的小官土包子,竟如此欺我!当老夫言官出身是摆设吗!
他正待开口,又听见什么人大笑着进殿,还拊掌大喊“好”。
什么人敢坏老夫大事!他板着脸望过去,恰好撞上皇帝一双晦暗不明的笑眼,深不见底,崔言官浑身一颤低下头去,方才一点心思烟消云散。
陛下听到我说的话了?他战战兢兢,汗出如浆。
太子慢悠悠从柱子后面绕出来,悄没声息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挺直腰背,贵气天成。
“崔大人很是请闲嘛,都来操心朕的家务事了,”皇帝抖抖金线刺绣的袖子,一点不动怒,仿佛随意玩笑,“看来崔大人对怎么当皇帝,还挺关心啊。”
崔彦两股战战,紧紧咬住牙关,脸色早就变成猪肝色。
“崔大人啊,用不用朕把这个皇帝让给你来当当呀?”皇帝轻描淡写。
崔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发白,嘴唇不住颤抖:“臣,臣,臣——臣绝无此意啊陛下!”
皇帝摆摆手,太子笑着开口:“崔大人不必惊慌——父皇也只是开个玩笑。”
他顿一顿,温和雅致地开口:“朝堂上下谁不知道崔大人忠心可鉴?崔大人心中所想,父皇与我也是心知肚明。”
心知肚明?方才正气凛然发言的小官儿不着痕迹地挑眉,更深地低下头去。
心知肚明什么?这不就是说,你的忠心跟私心,朕都心知肚明?
明摆着威慑呢,他心想,太子看起来不动声色,淡得跟烟云一样,数来数去除了“仁善温和”似乎没什么特点,谁知道这位也是内藏乾坤。
这些个天家的人啊。他无声无息地感叹。
皇帝不再理会他,看着那个小官儿打趣道:“谢行之,不是说江南鱼米之地最是养人?你怎么像是去了西北吃沙子,变得膀大腰圆,一点儿都不像个书生?”
朝堂内哄堂大笑,这才有人发现这位原来是谢行之。
当年喝酒错过开考的谢行之,一篇文章风流天下的谢行之,被专程叫上金銮殿六部策问的谢行之,丞相当场嫁妹的谢行之啊!
谢行之哈哈一笑,向皇帝拱手,眉眼间这才带出来一点当年金陵醉酒书生的疏狂意气,举动尽是潇洒风流:“臣谢行之,参见陛下!”
皇帝不等他说完就摆手笑道:“免礼免礼,讲讲你在江南的事?看你这邋遢模样,朕把你派到江南体察民情,你还算用心。”
太子温和地看过去,笑意浅淡。
谢行之嘿嘿一笑。
不枉我没收拾,回来就直奔皇宫!
下朝后,皇帝在书房里询问谢行之相关事宜,问到一半儿,就看见谢行之时不时朝外瞥一眼,言语虽然还算得体,眼神却早就飞到不知哪里了。
面圣还敢不专心?皇帝不动声色瞥谢行之一眼,果然看见他又在走神,便拿起袖子遮住口,故意咳起来。
谢行之原本没精打采坐着等皇帝问下个问题,一听见有人大声咳嗽马上回过神来,看向皇帝。
“皇上……这是凉着了?”谢行之小心翼翼试探。
皇帝意义不明地“嗯”一声:“谢卿啊,你这神思不属,是赶路没歇息好吧?”
没歇息好才怪!皇帝心里冷笑,谢行之连夜赶回来,头一个回的就是自己家,好吃好喝沐浴更衣,就是留着自己满脸胡子没刮。没歇息好?那也是他自己贵人事忙,忙着做别的事,没去睡。
“不不不,”谢行之满面愁容,躬身行礼抱歉,“臣是忧心儿女亲事,这才走神了,还请皇上勿怪,勿怪。”
谢行之说着还真切地长叹一口气,眉毛要耷拉到嘴角边,忧愁得真真切切、做不了假。
皇帝来了兴致:“你家里好像是一儿一女?朕记得,朕还抱过他们呐!”
谢行之抬眼没精打采地看皇帝一眼,双手袖子一叠,嘴角暗自撇了撇,做出一副恭敬样子:“是啊,那是十几年前了。”
“现今这两个捣蛋鬼长大了,一个能娶亲,一个能嫁人,我心里难受——难受吧,还不能说什么,照样得给我宝贝女儿找夫婿。唉。”谢行之摇头。
皇帝看他实在是愁苦,也不由得感同身受起来:“儿女都是债。你别看太子到了年纪,可他自己主意是正得很,太子妃人选也不是那么容易挑的。”
“至于嘉安,唉,”皇帝当真动了真愁,“嘉安这驴脾气,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夫妻和睦!所幸她还没到嫁人年纪,还能再看两年。”
这话里颇有些喜滋滋的味道,暗含着“朕还是比你好一点”的意思;可惜谢行之专心发愁,没听出来,皇帝也就只好作罢,专心发自己的愁。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叹气,书房里一时陷入静谧之中。光斑从窗户缝里漏进来,移呀移,从地面上移到桌子漏刻的花纹上,两人各自瞪着眼睛发呆。
半晌过去,皇帝一回神,看见谢行之忧郁地捧着一脸大胡子发呆,自己浑身先颤了一下,瞪圆了眼睛:“你怎么还在这?”
谢行之无辜又忧郁地捧着脸,浓密的胡子底下只能看见一对呆滞的眼睛。
不刮胡子,还捧着脸!
皇帝现在一看见谢行之就想到自己家儿女的亲事,就开始闹心——更何况是一个不刮胡子捧脸的谢行之。他迅速地调整神态,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和蔼宽容一些。
“爱卿啊,”皇帝笑着说,“时候也不早了,你连夜奔波劳累,今日就先到这,你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来奏对。”
谢行之眼睛一亮:“谢陛下!”
“谢行之回来了?”皇后一边翻看各家贵女画卷一边问。
“是啊,”皇帝笑着看她,“还特意让我看他一嘴乱糟糟的胡子!”
皇后忍不住笑出声,转身看向皇帝。
“谢行之其人,”皇帝摇头,“妙极。”
“他就是想明明白白告诉你,他江南巡查用了心。小聪明罢了。”皇后心不在焉瞥一眼桌面上摊开的贵女图,仿佛无心一般清清嗓子,“谢行之家里有女儿吗?”
皇帝瞟一眼桌面层叠的图画,登时明白她想做什么,笑着摇头:“怎么?想看看他的宝贝闺女?”
“宝贝闺女?”皇后敏锐地抓住重点,“这女子在家里很是受宠。”
皇帝忍不住叹气:“你呀——他是有个年龄合适的女儿,不过他怎么可能愿意把女儿送进宫里?”
“他恨不得把自己女儿教成另一个自己,天天捧在手心,要什么给什么。这样长大的小姑娘,聪明、有才,又傲气,什么都有,就是不能当皇后。”
“为什么?”皇后问。
“就是这样的小姑娘才配当皇后!这样的小姑娘多好,娶来当儿媳我也能开开心心。”她心里偷偷想,有些不太乐意。
“就是太好了。”皇帝摇头,“聪明,人就会想得多;有才,就会恃才旷物,傲气——这怎么要得?一国之母,要的是端正贤淑,哪里能跟谢行之那样狂放?”
“那小姑娘跟她父亲可不一定是一个样。”皇后瞟他一眼,轻哼一声,旋即跟帝王细细讲一遍花宴上发生过什么事。
皇后说完,又总结:“这小姑娘聪明有分寸,有条有理;她傲气都在心里面,跟姚家小姑娘对上,也非要拿真本事胜过别人。”
皇帝凝神倾听。殿内香炉上冉冉升起一缕烟,盘旋着慢慢消散。
嗬哟!
这是早就看中了人,现在看好了来跟我商量了!
皇帝无奈地笑。
“是个聪明懂事的姑娘,也够端正大气、手段堂堂正正——”皇帝思索片刻,“的确有当皇后的资格。可夫妻说到底是两个人的事,璜儿才是跟拿小姑娘过一辈子的人。这小姑娘这样傲气刚硬,能不能贴璜儿的心意,你想过没?”
怎么能没想过!皇后冷哼,我还让你儿子自己掌眼了!他也没说什么不妥,还夸了几句——我都没被夸过!
皇帝从皇后神情里读出来什么,略微讶异:“这孩子莫非没说什么?”
皇后“哼”一声,勉强点点头算是应答。
皇帝不再多言:“也是难得。璜儿也不小了,我召谢行之进来问问,能定下就早些定下,择个好日子成婚,让这小子赶紧有个人管,别天天在我这儿愣头愣脑地晃悠——烦心。”
皇后满意地嗔怪他一眼,皇帝握住美人手腕,含笑不语,心里面惊涛骇浪——
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跟谢行之成了亲家!
那他们刚才对着叹气是干什么?皇帝脸上僵住。
谢行之可万万没想到自己女儿会被瞄上,他还在边乐边讲自己早朝经过。
“这人真是聪明。”谢阮清讶异,“平日里都夸太子仁德,甚少有人赞他聪敏,看来是藏拙了。”
“谋定而后动,是个帝王料子,”谢行之呵呵一笑,摊手,“可惜心机深沉,讨不到真心实意,委实不适合当夫君。”
谢阮清心里一动。自己爹怎么想到太子适不适合当夫君来了?
“那什么样子的才适合当夫君?”谢阮清双手撑住下巴,颇为好奇。
谢夫人娓娓道来:“得诚恳老实的、不跟你耍心眼的;家世能力得相称,还要不拈花惹草——样貌至少说得过去。”
她看一眼自己女儿,颇忧虑地叹气:“还得没你聪明,不然轻易就能看出你一点心思都不在他身上,有伤和睦。”
嗯,谢行之捋一把自己已修剪得当的胡须,突然皱起来眉头,忙忙瞧过去——什么叫没你聪明?
谢行之转向自己夫人,得来一个冷眼。
“那我爹可不是个适合当夫君的人,”谢阮清目光在父母亲中间流转,“阿娘还是选了他。”
谢行之得意笑笑,又捋一把胡须。
“可那是我瞧上你爹了。”谢夫人摇头,“你呢?你瞧上过什么人?让你爹教的心高气傲。才学倒是有了,人也不笨,可心气这么高,你以后怎么受得了嫁到别人家去受闲气?”
谢阮清抿嘴笑,眨眨眼睛,忽闪忽闪。
只见谢阮清长长叹一口气:“爹爹呀,如此说来,你女儿说不定就要嫁给一个不适合当夫君的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行之迅速琢磨一边,瞳孔猛然一张:“太子选妃选到你身上了?”
谢阮清叹一口气,含义不言而喻。
谢行之紧紧皱起眉头,一摔袖子开始在屋子里转圈,踱了半天后脸色沉重地问谢阮清:“乖女,爹爹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跟爹爹说就是,不用害怕。”
这是怎么回事?
谢阮清惊讶地看谢夫人,后者脸色平静地对她点头。
谢阮清只好疑惑着点了头。
“你心仪你那号称霜雪之姿的陈舜冰表哥吗?”谢行之头一个问她这问题,仔细观察自己女儿神态,怕连她自己都未察觉自己动心。
谢阮清没有含羞带怯,也没有慌忙否认、插科打诨。她只是平平静静地回答:“没有,也没有过。”
我没喜欢过他,现在也不喜欢。
谢行之接着问:“你现今可有喜欢的人?”
没有。谢阮清摇头。
谢行之眉头皱得更紧:“你就没对什么人动过心?”
“这……自然没有。”谢阮清更加迷惑。
谢行之长出一口气,摇摇头。
“这下好了——你没心仪的人,身体也没什么不好,年纪身份又合适,还能有什么理由推拒这门亲事?”
谢夫人忧心忡忡:“可皇家哪里是那么好呆的地方?你也刚刚说过这位太子不是良配。”
正是如此——
谢行之叹息,自己女儿什么性子自己知道,放到别的位置、家世,哪怕是当世家宗妇她也能做得滴水不漏。
可那到底是一个家庭、家族,那到底不是皇后——这应对的可是一国!
再说,太子是什么人?自己女儿这样傲的性子,到皇家去,万一两个人有什么不愉快,委屈的必定是自己女儿。
他自己平生不羁、言行与世人不同,当今多有容忍——可那是看在谢行之有才干能做事的份上,也是看在宰相、看在整个清流份上。
对于皇家来说,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被旁人推拒?谢行之想都不用想,脑子里已经浮现当今会怎样不动声色地昭彰怒火、把这笔账记在皇室与谢陈两家身上。
皇帝未必这么小气——可皇家不是一个人的皇家,这桩婚事说白了还是皇室跟整个清流在对话。
聪明又端正大气的女子千千万,谢阮清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怎么就正正选中她呢?不还是因为她父亲是谢行之,她母亲是陈相亲妹,她自己就是清流里提拔上来的头一份?
这可怎么办才好?谢行之静静坐在椅子上沉思怎么不动声色推拒这婚事;谢阮清端正看着自己脸色严正的父母,突发奇想。
为什么一听到这消息,都是担心我承受不来、没法接受呢?
万一……我愿意呢?
谢阮清慢慢开口,嗓音轻软:“阿爹、阿娘——要是我愿意给皇家当这个太子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