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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花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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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一行人的出现实在突兀。
四处一时无人讲话,谢阮清感觉有人在看自己,抬头瞧见个探头探脑的红衣服女孩子,一见她就咧开嘴笑,笑得春光灿烂。
谢阮清原本冷着脸神色淡淡,见到这女孩子笑得这么用力,眨眨眼睛,到底回了人家一个微笑。
“这又是什么人,能在宫里这么开怀?”谢阮清念头一转,“嘉安公主。”
她又看见自己有“饮冰公子”名号的表哥,一双眼睛里是问询与关心。她微微一笑,冲陈舜冰颔首,示意自己无事。
她思索时候,早有人把前因后果细细讲过,太子不动声色听着,没看女眷方向一眼。
姚重华暗中咬唇,复又松开,恢复正常模样。
“原来如此。”太子接过竹筒,“既然赶上了,就现在看一看吧。”
太子身后一干子弟纷纷应和,谢阮清看着地面上的花瓣发呆,觉得索然无味。
都说帝后伉俪情深,这树桃花还是当今为了讨皇后喜欢才栽上的。谢阮清漠不关心地看着花瓣落下。
在定情的树林里开这个宴席,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谢阮清心里掠过方才吴姝婉的欲言又止,心里突然闪过什么念头;然而她来不及细细想清楚,就被崔莹拉着手牵到笑得灿灿烂烂的嘉安公主那里。
“你的字这么好呀!”嘉安赞叹,又把脸皱成一团,“可往常也没听人说过你写字好看!”
什么?谢阮清迅速回神,恰好看见吴姝婉不可置信的神情。
哦,比试。
赢了。
她温婉端庄地站着,脊背挺直,身形清瘦。
“不过是勤加练习而已,臣女习字只胜在勤。”谢阮清温和推拒,虚情假意地客气,“吴小姐字也不差。”
吴姝婉突然跑过来,非要看看她的字。
圆润流畅,端正秀丽,毫无匠气。写馆阁体最怕局促、太拘束,谢阮清手里,这字却像是天然流泻,自成骨架。
吴姝婉猛得抬头看向谢阮清:“你的字是怎么练的?”
什么?谢阮清略微讶异。
“我自幼跟着祖父习字,可祖父总说我的字有匠气——你怎么能写得这么圆融,丝毫不带匠气?”吴姝婉眼睛发红,执着地看着她。
谢阮清愣神片刻,慢慢地笑起来,终于恢复了一点神采。
“吴小姐可是觉得自己够努力、练字受了很多苦?”
“难道不是?”吴姝婉追问。
“自然不是。”谢阮清颔首,“吴小姐要是真想知道,我也只能说‘唯手熟尔’。”
吴姝婉低着头回去,四处一时都看向神色温婉的谢阮清。
谢阮清则转向那个被打抱不平的姚重华,看着对方月白的衫子和清冷精致的脸,微微笑道:“姚小姐,是不是该我们比了?”
天仙一样的才女姚重华似是不赞同般轻轻蹙眉,满眼失望,惹人怜惜:“谢小姐固然书法上佳,可还须知天外由天——”
“早在我同吴小姐比试之前,就提议过直接同你比,”谢阮清温和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如溪流潺潺,“吴小姐谢绝我的提议,打抱不平,非要同她比过,我才算是有资格同你比试。”
打抱不平?在场的有心人心里一动。
“当时姚小姐并无异议,什么也没说,没有否认。”谢阮清娓娓道来。
太子看向在场女官,女官躬身点头:“正是这样。”
姚重华手指抓住袖中的帕子。
谢阮清不急不缓一一道来:“今日吴小姐莫名要为姚小姐打抱不平时候,姚小姐一句话也没有分辨,只是一味劝告我不要逼人太甚,欺负了天真良善的吴小姐。”
太子挑眉,女官道:“也是如此。”
当时在场诸人鸦雀无声,太子一行人心里知道,事实分明。
谢阮清冲女官行礼致谢,接着讲话:“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姚氏的千金,想问清楚,吴小姐又总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不肯开口,只说要同我比较。”
“今日之事说起来,其实同姚小姐无关,毕竟是吴小姐自个儿要出言不逊要为你打抱不平——我自己也有交好姐妹,自然能够理解吴小姐心情。”
无关?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崔莹尚且暗自咋舌,嘉安已经天真地问出口:“她不去劝架还什么都不说,怎么会跟她无关呢?”
姚重华紧紧揪住帕子,面色发白。
“嘉安,”太子慢慢开口,没有看谢阮清,“让这位姑娘把话说完。”
谢阮清神色肃重,一字一句格外清晰:“原本我不该这样小气——可吴小姐几番挑衅,言谈屡次涉及家严。倘若只是说我无才无德也就罢了,可涉及父母,实在不能后退叫人笑话谢家教女无方。”
“一是约定在先,话已出口,我秉持诚信,不可更改;”
“二是涉及父母,为人子女,没有让自己污辱亲人名声的道理,我不得不同姚小姐比上这一场,看看谁高谁低,证明我不输于人,家里教导有方。”
谢阮清点头:“承让。”
姚重华看着谢阮清,自己轻轻柔柔开口,蹙起的眉头也解开:“倒是我错看了谢小姐。”
以为不过是个平常女子,以为谢行之教女无方、谢家后辈不够出彩,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藏了这么多年的等着。
好耐性。
谢阮清神色不动:“同上一场一样,姚小姐定比什么、怎么比就是。”
比什么、怎么比?姚重华看着这女子平静面容,心里波涛汹涌。
你擅长书,字写得好——练了很久、下了很大功夫,对不对?
想来也经历过多少个枯燥的日日夜夜。
姚重华柔和地笑:“我恰好在‘书’上有些心得,还算精通,那就还比‘书’就是。”
她眉目间浮现思索,转瞬即逝:“不如就一人写一个‘人’字,再封起来交由男客评定好不好?”
“人”字说简单是非常简单,可要写好这个字,却不简单。
难不成只有你一个人练字?只有你自己自幼发奋?姚重华心底里冷笑,我的字被你父亲夸过筋骨分明、纤纤秀丽,你同我比字?
崔莹又默默叹一口气。
嘉安就在她旁边,见她叹气,心里好奇:“崔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崔莹想起来她方才口无遮拦的尴尬场面,最后强忍着把滚到舌尖的话又咽了回去。
跟谢阮清比什么字,跟她比绣花、比弹琴画画不好吗?崔莹回想起自己亲爹夸赞谢阮清的字“胸有丘壑、劲瘦苍挺”,那一副“我的字比不过谢家这个小女”的感叹表情。
所以说,跟她比什么字呢!崔莹看着姚重华,头一次对这位才女生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怜悯跟惋惜。
今天过后,也不知道这位还能不能拿起笔来写字。
男客被要求回避,不能知道是谁写了什么字。
谢阮清看着空白的宣纸,提起笔不假思索就要往上写;姚重华余光关注着她,低下头蓄势,心里忍不住生出一点平静的喜悦。
这样胡闹——哪里是写书法的样子。
她屏气凝神写了自己的,看见谢阮清的已经被装好,再转头看时,自己的也已经封在竹筒里了。
太子一行人从林子后出来,女官恭敬奉上那两封字。太子细细看完,忍不住挑一下眉,抬眼瞥了眼这群小姑娘。
几个勋贵拉着清流里的书生凑上去看,两封字被平整地压在桌面上。
“这封字是谁写的?”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探头过去,赞了一句,“端秀清丽,纤纤弱质,不错。”
他指着的正是左侧那封,姚重华看一眼,正是自己那封。她正准备颔首谦虚两句,却被一声问话打断。
“这封又是谁!”那书生面色痴狂,眼里灼灼发烫,“太妙了,简直太妙了——这就是人啊!这个字就是人!”
姚重华面色一僵,莫名其妙——什么叫这个字就是‘人’?这又是什么胡话?
书生面色肃然,手指横在上方不断比划、手舞足蹈:“左边那副秀丽端庄,纤纤弱质,还算不错——可右侧那封,”
“右侧那封怎么了?”崔莹忍不住问。
“妙极!妙极!”书生拊掌大笑,“这字看着简单,架构却浑然天成、意味无穷——你看它温软,它就温软;你看它刚劲,它就是刚劲!”
有勋贵开口反驳:“原本就是刚劲——即便我不懂书,可看见第一眼就觉得锋锐逼人!”
随即有世家子弟忍不住嗤笑,那个勋贵立时回头,看见这人慢条斯理站出来。
“你是真不懂书,这点我相信。”世家子弟细细鉴赏,“你自己看看这字,骨架圆润、中正平和,哪里有什么兵刃锐气?”
立刻又有别人来反驳他,桌前渐渐挤成一团。
没有人说明胜者是谁,可众人心中胜负已分。
谢阮清面色平静,并且很想坐下来吃块点心,蜜饯也行,喝上一杯果酒就更不错了。姚重华失魂落魄,看着自己的字在那里无人问津,手指开始颤抖。
崔莹看见这一幕,挑眉,用肩膀撞一下谢阮清,指一下姚重华的方向。
“只怕这位姚家出了名的才女,再也没法子拿笔了。”崔莹感叹。
“她刻意跟我比书,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谢阮清端正坐下,礼仪无可挑剔,“一报还一报。”
崔莹“嘁”一声:“你何尝不是故意把自己的馆阁体写低了,藏拙想让她以为你不过如此?”
谢阮清神态自若:“那又怎样?这种事向来愿者上钩——有心人算计有心人,她要是当真无心羞辱我,我也不用劳心费神布这样一个局。”
崔莹看着她动作优雅吃吃喝喝,又看一圈,发现四处都是暗暗打量的眼神,长出一口气。
“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气性?”崔莹悄悄问她,“往日里你可不管这些。”
“今时不同往日,”谢阮清神色温和,音调和缓,看起来像是言笑晏晏同闺中密友交谈,“往后这样的麻烦少不了,我避什么?能避什么?有用吗?”
崔莹觉得这话不对劲,正想问个清楚,就见谢阮清笑着发问:“您说呢,公主殿下?”
崔莹猛然回头,看见嘉安在不远处“呀”一声,又恢复平静。
嘉安感叹:“你真的好聪明啊!我好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