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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短相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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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拨乱反正独揽大权后选中李斯辅政,这个无名之辈从布衣一路节节高升,春风得意。而对于嬴政而言,有了李斯的辅佐更是如虎添翼。
攻韩是李斯向嬴政建言献策的。“远交近攻”,与秦国前丞相范睢的战略一脉相承。
原因很简单,韩国与秦国地理距离最近,且是七国中综合实力最末的一国。
韩国地处黄河中游地区,位于中原,东部、北部被魏国包围,西边有秦国,南边有楚国,再加上国土狭小,整个国家发展极大受限。作为一个国家,很促狭。
但它却是一个绝好的跳板,用以征灭六国,进而一统天下。
无论是远交近攻还是一统天下,韩都逃不开第一个被秦开刀的命运。
我能想到这些,更何况韩非?
但他还是出使来秦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苟利国家生死以,是为大义。
初至咸阳当天,他衣着光鲜,身正背直,持节在秦王宫政殿觐见,以一敌百,与秦国的老狐狸们唇枪舌剑,张弛进退,为自己的国家据理力争,请求议和,甚至不惜祸水东引,谏言如何先将战火引到其他五国。
他用尽了全力,但还是失败了。韩非带着韩国举国上下的希冀前来,他必须说服嬴政放弃攻打韩国,否则就会国破家亡。
何其惨痛,于我,于他。
嬴政是理性清醒的,先灭韩国已是他实现横扫六合宏愿的上上选,心意已决,不容他人置喙。哪怕是韩非,也无法让他的意愿动摇。
但这位帝王对韩非格外赏识,欲要收为己用,更是直言“与之游,死不恨矣”。他在大殿上放言,只要韩非愿意投入嬴政麾下,便与他再作当年秦孝公与商鞅,香车宝马,珠玉美人,应有具有。求贤若渴,一时震惊堂下满朝文武。
这是何等的优厚,封官进爵,名利双收。可,未能动摇韩非一分一毫。
他是以何种心情拒下嬴政的呢?他其实清楚地知晓,他的父王,韩国现任的国主,并非是听忠摈逆、明察奸佞的明君。韩国的法,政以贿成,刑以银免。可嬴政不同,他有城府、有谋略,更有鸿鹄远志。秦国更是推崇严刑峻法。
韩非和嬴政的相遇仿佛上天注定。
然而,一个忧国忧民、正直高义,写出《五蠹》《孤愤》的清白死直之仕,自然不会出卖国家以利己。或者说,他对此行径深恶痛绝,当场回绝了嬴政。
韩非在朝堂上不识时务的事在咸阳宫传得沸沸扬扬,嬴政对他却似是宽容大度,不仅没有因为他出言不慎而降罪,还留他在宫内暂住,敬作上宾,两人时常秉烛夜游,谈古论今,针砭时弊。
自韩非入住咸阳宫已有半月,我却没有机会得见。我和他是韩国旧识,虽然知道内情的人不多,但也并不是什么秘密。赵高对我可谓了如指掌,嬴政自然也会知晓。我和韩非保持距离自然是要避嫌。
我和千千万万的韩国国民一样,寄望于韩非。他是多么博学广闻的智者啊,他一定能解韩国之危,一定……
不断试图以此说辞麻木安慰自己,却仍然惶惶不可终日。那是我的国,更是我的家,我在那片土地出生,那里才是我终老时应要落叶归根之所,唯一的我心安处。
可它现如今无时无刻不笼罩在阴云之下,随时有遭人吞并的风险。
我快要失去自己的家了,我如何自处?我的家人又将何去何从?
多少无辜百姓会流离失所、无处可归……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每每想到这不能承受之后果,便焦躁不宁,心痛如绞,夜里不得安睡,日里所思入梦来,新郑断壁残垣、火雷绽放、白骨浮尸无人收。
精神不济,茶饭不思,短短半月便消瘦许多,坊里的姐妹们心疼我,强灌着我吃饭,晚上轮流监督我睡觉。多亏了她们,我才没留下什么病根。
正午晴明,横塘秀樾隐远,清幽夏荷开满了御花园的池塘。绿叶红蕖,卷舒开合任天真。
胡亥欺身趴在漆红木栏边,单手撑着身子,试图去折水中静然矗立的一朵白荷。我今日被他召唤来赏花,此刻站在他身后,满腹心事。
原本风平浪静的池水被他搅起银涟,幻浪波光中,胡亥宽大的衣袖浸入水下,过耳的墨色头发撒在他的脸颊。白皙的指尖好不容易才轻轻触碰到白荷,一阵沉闷的热风过来,难得相接又离散开去。
恍惚一念,我觉得这白荷可怜。
它本可以常开在这池碧水之中,哪怕不去与别的芙蕖相争红,却能恣情独立,安稳的度过花期。它不该被人为摧折。
就像我的国。
“殿下,探水危险,您已湿了衣袖。不如就留它开在池子里吧?”
“偏不!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胡亥一说完,用力往前伸手一抓,啪嗒一声细响,花茎就握在了手中。
他将战利品高举在我面前,神气地炫耀,眉眼弯弯。
“亥儿今日又在玩什么?”嬴政自一条小径闲庭信步,他的身后有两人跟随,竟是盖聂先生和韩非。
我下跪行礼时与韩非目光相接,直到起身,他深墨般的眸子一直定定地看着我,莞尔。
心跳漏了一拍。莫名的慌张。他会不会认为我身为韩人却在秦宫,叛国投敌?
原来我潜意识里至今还在追求做个“正派好人”,不禁苦笑。
胡亥蹦跳到嬴政跟前,急促却又毕恭毕敬地将白花呈到他面前:“父王您看,是白色的!”胡亥想要得到父亲的褒奖,一个笑容。
果不其然,嬴政温柔地抚摸了他的小脑袋。如此简单的动作,就能让胡亥满心欢喜,眼角眉梢里是藏不住的雀跃。
韩非神色自如,甚至有些客套,“这位世子当真是活泼可爱,不知是王上所出的哪一位?”
盖聂淡淡地看着胡亥无邪的笑脸,一如既往面无表情道:“这位是十八世子,胡亥。”
嬴政无奈地轻笑:“孩子年岁尚小,贪玩,让先生见笑了。”
“哈哈哈哈,哪里的话,爱玩是稚子的天性。身为王子能有充实快乐的童年是很难得的,王上必然很宠爱世子。”韩非语气爽朗,礼貌而不拘束。
“嗯!沈姐姐也说过,她觉得父王是很爱我的!”
汗颜,一句话,让三位大人物纷纷把视线聚集在我身上。
如芒在背。
“说起来,这个女孩在韩国可是先生的旧相识。”嬴政莫非意有所指?
“是啊,说起来她被迫离开韩国也有我的过失,惭愧惭愧。”韩非上前两步离我稍近,“一年未见,沈姑娘愈发亭亭玉立了。我们原本还担心你在异国受苦,得见后才算是安心了。”
他说的是“我们”。
我第一反应居然是张良。
短暂错愕,连忙答道:“劳烦九……韩非先生挂怀,感激不尽。馆淤在咸阳宫生活得很好,多亏了王上仁慈,给予我一份差事。”言外之意,我在咸阳宫是身不由己。
“哦?我有些好奇,不知姑娘担任了什么职位?”
“回先生,我现是乐师坊里一个普通乐师,偶尔也教世子殿……”
“寡人会提拔她坐上乐正的位子。”
话还未完,嬴政突然截断了我,不可置否。
此言一出,就连面瘫如盖聂先生都略显惊讶。毕竟这个位子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任免的。
乐正负责宫廷的一切大小礼乐事宜,负责司掌音乐声律和宫廷礼乐部门,即管理典礼乐队的最高长官。在西周时,君王贵族皆十分注重礼议形式,礼乐水平的高低直接影响到一个国家的对外形象。所以在朝廷上,乐正这一官职也一直受到君王的重视。
在西周强盛时期,只有王室设有乐正之官,其他诸侯国没有乐正之官职,只有乐史。到了春秋,各大诸侯国也纷纷设自行置乐正之官,衰弱的东周王室也莫可奈何,甚至在一些强大的诸侯国中,其音乐声律和宫廷礼乐规格要比周王室还要高贵和丰富。
嬴政怎么会突然提出把如此重要的职责交给我一个异国他乡之人?……不,或许正因为我并非秦国人,而且是韩国人,所以他才起意!
“沈姑娘虽然年轻,但她在音乐方面的造诣却不可小觑。她的乐声悠然清远,自在雅境。这个位子,她配得。
韩非先生,秦国自商君变法以来,举贤任能,不论出生、国籍,广纳七国博学有识之士来秦建立功业。但凡真才实学者,只要忠心臣服效忠于我大秦,都是我愿意重用的人才。
先生,这是我向你展示的诚意。”
还真是如此。嬴政故意当着韩非的面升我官,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韩非一瞬间正色,而后极快地掩饰了去,拍拍手朗声祝贺我。好一招装傻充愣。
客气完后,他从怀里小心地取出一方泛着光的淡绿色丝帛,里面似乎是悉心包藏着某个小物什,略有鼓起。
“这是姑娘一位远在故乡的朋友托我带给你的手信,他说,你以前因为他弄丢了一件,心有歉意,这是赔礼。正好巧遇姑娘升官大喜,哈哈,非借花献佛,还请不要怪罪。”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丝帛,道了谢,原本在一旁闷声不语的胡亥扯住我的袖尾,嚷着要到凉亭那岸去扑蜻蜓。也不知是不是这小子鬼机灵,察觉出了氛围诡异,我们不该再待在那三人面前。
胡亥大剌剌地把我生拉硬拽到了凉亭内,还谴退了其他宫女,四下无人,只留我和他。
暑气正浓,我才被他带着小跑了一段就热得浑身冒汗,哈哈喘气儿。
“你是不是打算背着我回韩国了!”
我愣住了,惊大眼睛瞪着他,“……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个韩非明里暗里的说你是韩国人,不就是在宣示?我问你,你老实回答,你喜不喜欢陪我玩?!”
这是什么小孩子气的问题?!
“额,我喜欢陪你玩……但这跟我想回家是不一样的,殿下,你明白吗?”这两件事哪能相提并论?
我话一出,胡亥受伤似的耸拉下去,小手犹豫地从我的衣摆上离开,无处安放。“咸阳宫……我的宫殿,对你来说不是家吗?……”
内心被羽毛轻飘飘地触动。啊,原来他真的很珍视我。因为我是他唯一的玩伴?
扪心自问,我的确拿他当弟弟,但我的家永远在韩国,在新郑,而不在秦国,不在这所冰冷谲诡的咸阳宫。我真正的血亲正盼望我平安归来,他们才是我更该牵挂的人。
“……对不起,殿下。”
“骗子、大骗子!你明明说过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胡亥忽然情绪激动,两手用力往我身上挥舞捶打。
疼,但我不能还手,也不忍心还手。我确实想离开秦国,只是没有办法,我不可能跟着韩非回国。今天嬴政授我官职,更让我骑虎难下。
“世子殿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虽然我现在不会离开你,但或许未来某一日,我终归要回故土的。”
胡亥气愤的停了手,却像是受了委屈,“那怎么样你才能拿这里也当作故土?……
我知道了,是不是要我娶你?等我长大了就纳你作小妾,你想要什么都有!我能给你好多糖、好多钱、数不清的衣服裙子……对了,你最喜欢吃东西,你想吃什么本世子都供得起你!你……能不能不要走?”
他认真地和我对视,眼里有光。
我一时语塞。
胡亥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我怎么越来越不明白?先不论他现在只是个半人高的娃娃,他以为的喜欢就是两个人手牵手肩并肩打水漂捕蝴蝶逗鸟吗?看来有必要好好给他上一堂心理教育课。
“是,您是高贵的世子殿下,想要的一声令下就能拥有,包括我。但如果您真心喜欢我,想要得到我的回应就应该让我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而不是强制的命令、要挟。殿下,只有真心才能换真心。”
希望他能有所理解,未来成为大人以后才可以好好对待真正的心仪之人。
胡亥沉默地点点头,良久,才重新把白嫩的右手递到我手边。我欣慰的扬起嘴角,与他大手拉小手,影子埋进金色的灿阳。
日辉下漫步时,我未曾料想过,这一日与韩非的久别重逢,竟是最后的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