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生死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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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照谧晚，月波蘸竹影，疏影横斜，朱门绮罗香。
表演结束之后，坊里的大家都忙着善后，绸子绫罗缎带挂散一地。大家手上忙活着，嘴里也互道新年的吉祥话，欢声笑语。
胡亥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一个矮矮小小的红色身影欢腾地蹦跶到我眼前，手上抓了一大把丝巾缎带，身上也弯弯绕绕缠了好几圈，混成死结。“姐姐你看！新年穿新衣，老师说民间流行辞岁穿红，本世子这身衣裳怎么样？”他献宝似的把长长的袖子往我脸边拢，两手摇啊摇，粉嫩的小脸上满是期待的光彩。
“真好看！很衬殿下您，俊俏得紧。”我嘴角扬得高高的，蹲下身子与他对视。“世子殿下大驾光临，又来找我听曲儿还是讲故事呀？”
“不是不是，”他拨浪鼓似的摇头：“你尽职尽责完成了工作，本世子念你没有功劳也有一点儿苦劳，特意前来慰问一番，说句新年好。怎么样，受宠若惊吧？”
有点意外，小鬼居然会心疼人了。
不枉我无论刮风下雨都雷打不动去给他当戏本子丫鬟受气包，小混蛋心里还是记得我的好，感动了乖乖。其实我早就暗自把他当作弟弟一样看待，原来他也拿我当阿姐，而不是随意支使的宫女。
亥儿，姐姐的好宝。
“照习俗，小孩说了新年好，大人就要包红包的。我红包呢？”胡亥恬不知耻地伸出白花花的小手心，勾勾指头。
很好。终究还是错付了。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可是大秦的世子殿下，嬴政的小儿子，哪里会缺钱？这小子焉坏！居然还想压榨劳苦民工！
“殿下，没有了，一滴也没有了，我才把今年攒的月钱劳烦小姨夫那边帮我置办了钗裙，现在荷包可是比脸都干净！”
为了增加可信度，我还利索地摸出了我可怜的、空荡荡、干瘪瘪的小红荷包，扯开封口用力抖几下。空空如也，连声响都发不出来。
小世子没讨到好处，细眉一蹙脸一拉欲要恼骂，我对他的行动早有预判，卡住时机抬起一只手掌把他的嘴捂得严严实实。他这小脸蛋子也就差不多我巴掌大。
我另一手背到身后，再转回他面前时，手心倏然摊开，一块酥油纸包裹的饴糖躺在中央，正正方方。
我中气十足：“姐姐我给不了你红包，但还能给你糖呀。别的小朋友都没有，只有你有！要小心藏起来偷偷吃掉噢。”
胡亥的眼睛盯着我手心的糖果，一动也不动，水灵灵的眼眸眨啊眨，细密的睫毛一颤一颤。
“收好啦。”我拉出他的小手，稳稳当当地把糖塞进他手心。胡亥低着头，收紧了拳把糖握住，放进袖袋里。
“知道了。老女人真啰嗦……”
他居然脸红了。
不对，关注点不在这儿，他叫我老女人！！真是什么动物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嘴角抽搐着，不能跟小鬼计较，生气老得更快。
胡亥在坊里捣弄一番，觉得无甚新意，好不容易才恹恹地走了，顺便让我们坊里的琴萧笛鼓和绫罗丝缎提早报废了一批。我决定找个良辰吉日跟赵高申请费用报销。
新的一年，平安喜乐长安宁。
我原本是这么期待的。
腥风血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仔细想想，应该早在秦太后让嬴政封嫪毐为长信侯之前就已经山雨欲来。
咸阳宫人口风紧，但人生性好听他人风言风语。据说，某日在酒宴上有个大臣说话冲撞了长信侯，这个长信侯竟然狂妄的自称为嬴政的“假父”！“我可是陛下的假父，你一个小官哪来的胆子招惹我！”
你品，你细品。
何等大逆不道的话！
他分明只是个臣子，嬴政可是他的王上啊，何故让他如此嚣张？况且，这个长信侯以前可不是长信侯，而是秦太后身边的一个太监！
怪得很，先有赵高从隐宫翻身到中车府令，后有嫪毐摇身一变长信侯。这年头太监的日子这么滋润？
流言隐晦地在宫里传开，又有好事者煽风点火，当话传到嬴政耳朵里，晴天霹雳，风雨飘摇。
这一年，嬴政在雍城蕲年宫举行冠礼。《礼记·冠义》云：“冠者，礼之始也，嘉事之重也。”
这一年，秦王嬴政年二十一。
冠礼行时，设御座于殿庭，设冠席于殿之东壁，择三公太常为宾赞，三加冠，祝醴、祝辞、醮辞、字辞，悉仿周制。庙堂高宇，香炉紫烟。嬴政玄衣重冠，肃穆威严。他是一国之主，天命之人。
当长信侯嫪毐动用秦国御玺和太后玉玺带兵发动叛乱，行军包围蕲年宫时，他正独自高站在大殿中央，坚硬、不卑不亢、漠然。他是世间最决绝的冷色。
他一声令下，早已潜伏在宫内的三千精兵齐齐行动，杀得叛军猝不及防。一时之间，万箭齐发，刀光剑影，烽火漫天，尸横遍野。嬴政的眼中映照出这片修罗血海。
嬴政早有部署，这场典礼就是他为嫪毐准备的葬身之处。从流言伊始，更或是从他不再年幼懵懂，亲政的他就在等待这样一个时机。
大权不能再旁落，小人不可再得志。只有他嬴政，才是秦国的主人！
兵荒马乱，嫪毐一人从暗道落荒而逃，嬴政下令全国搜捕，生擒嫪毐者赐钱百万，杀死嫪毐者赐钱五十万，因此很快就把他揪了出来。在嫪毐被押解回咸阳的当日，嬴政就将之施以车裂，曝尸示众。嬴政还令谕灭其三族，诛杀其全部谋逆同党。就连追随嫪毐的门客舍人，轻罪者供役宗庙，重罪者四千余人夺爵迁蜀地，徙役三年。
车裂，即五马分尸之刑。想来，嬴政对自己母亲的情人恨之入骨。
一连多月，咸阳满城狂风骤雨。今日有人被绞杀，明日有人被斩首，后日有人被腰斩。长信侯叛乱一事牵连甚广，宫里人心惶惶，血腥味弥漫在咸阳宫内，久久不散。
有天胡亥兴奋地拉我到广场，说是有趣事发生。我随他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刚踏到台阶前就嗅到浓厚的铁锈味，定睛一看，空旷的场上只有两人。一人赤裸着被绑在木桩上挺立，另一人手上拿着一把小刀，锋利带血，耀着寒光，正一片片地将那人的肉自手臂上挖切下来，扔进大木盆。
血，地上好多血，滴散飞溅。
千刀万剐。
我当场呕吐不止，胡亥关切地握住我的手：“呀，你是头一次看这表演吧？这个算是难得，弄起来麻烦，通常都是一刀解决最快。
听说他之前替嫪毐那死人诈用了御玺，让父王震怒。”
胡亥替我拍背舒缓，笑眯眯的，黄蓝的异色瞳在阳光下透出瑰丽的光。
这件事导致我两天吃不下饭，直接在坊里练习的时候昏了过去，姐姐们体恤我，替我请了三天休假。我在小屋里躺了两天，无所事事，又不敢闭眼，梦里总是会出现冠礼那日的浮屠惨象和遭受酷刑的血人，扰得我不安宁，每天在心里默念：妖魔鬼怪快离开。
初夏暮晚，我懒倚在榻，从木窗往外眺望，院子里一片绿意盎然，青树翠蔓，蒙络摇缀。
一抹红黑的身影从院门兀自进来，是赵高。
进了屋，见我不言不语，不做欢迎，他噙着笑意。
“听闻你生了心病便来瞧瞧，这才发现是懒病。”
我扯扯嘴角：“哈，是呀，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啦。”这是来探病的么？分明是来贫嘴。
赵高毫不顾忌地坐上了我的塌沿，修长的双腿翘起，“我今日心情不错，大发善心，可需替你提前觅一处葬身的风水宝地？”
“赵大人的眼光自然是好的，只是恐怕我一介宫人，付不起好地段的价钱，还是算了吧。”
“那就在我手下做一辈子事，现在开始还债吧。”
我玩笑似的摇摇头表示拒绝。又一想，怕得罪他，再猛地点点头。
一番动作惹得他莞尔，使了点力气把我按回榻上，猝不及防地后脑勺跟枕头狠狠亲密接触。他再掖好被角，我整个身子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虽然知道他是好心，但真的好热……
“我知你是被刑罚吓住了。”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我竟不知如何回应，只好嗯了一声，木木呆呆地仰视他。其实他只猜对了一半，另一半是我怕了秦国的严刑峻法。何况，赵高本身就是个酷吏。
“自古以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高压之下必出良民。王上一是意在杀鸡儆猴，二来意在树威，也好教某些人收敛一些。
王绾站在了王上这边，他很聪明，博对了。”
赵高这两句话奇怪得很，乍一听牛头不对马嘴，转念却又明晰了。
也就是说小姨夫跟着嬴政肃清内政，升官发财了，赵高想拉拢我跟他套关系？可总觉得哪里说不明白，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我知道了。谢谢赵大人特意前来看探望，不胜感激。”您快走吧，我都要捂出痱子了……
见我赶人，他倒也不愠，临走前之说让我注意身体，没事就别出乐师坊，少听少看。
原本只当他是警告我要老实本分，后来才发现他这回是真当了次善人。嫪毐之乱远远没有完结，赵太后被关进了冷宫，据说嬴政决与她此生不复相见。次年，吕不韦受到牵连，又或许是上了嬴政早就准备好的套，被罢黜了丞相之位，回了封地。祸不单行，不久嬴政又下令将他全家流放到了蜀郡。政败失意、高高跌落的吕不韦一无所有，万念俱灰之下在途中饮鸩自尽。
宫墙柳下，流言继续传，有人说，是秦王暗中授意取了吕不韦性命。又有人说，接受命令的，是罗网。
这些我都听见了，我明白空穴不能来风。可这与我又有何干？该吃吃该喝喝，带带孩子弹弹琴唱唱曲儿。
直到那一天，流言说，秦王欲要攻韩。
也就是那一阵的事儿，我的一位故国旧人乘着一路马车，奔波向西行，背负着韩国的国祚命运入了秦。
是他，韩非。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生死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