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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败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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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和韩非一起在宫里独处。
他是被姬无夜设计安排入宫的,目的是调虎离山好去刺杀尚在紫兰轩内的嬴政。我则是被明珠夫人传召进宫,说是给她解闷。明珠夫人从下午一直把我留到了深夜,不知怎么的又放我离开了。
就好像算准了什么时机。
我是在明珠夫人的侍女带路下遇上韩非的。好巧不巧,那小侍女带着我左弯右绕,路过了韩非被召入的那间小室。韩非原本正出神沉思,见来人是我时神色惊异,让我暂时与他同处一室,遣回了那侍女。
韩非将近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我,包括八玲珑。只是他本有意隐瞒嬴政来韩一事,被我主动挑明。这没什么好遮掩的,毕竟我已经遇见过本尊了。韩非只是摇头叹气,“本不想让沈姑娘你涉入其中,所以近日有意对你隐瞒消息,毕竟流沙做的都是周旋于刀锋箭口之事。不过如今看来,沈姑娘……你恐怕是难以抽身其中了。”
韩非正襟危坐,神情严肃,看我的表情带着静穆和惋惜。
我不解:“九公子何意?”
“你难道还未曾察觉,你我今日入宫都是遭人设局吗?沈姑娘,今夜凶险,你本不该入宫。”
我心下一惊,甚至乱了呼吸。韩非这是什么意思?
“我今日入宫是明珠夫人的授意,有何不妥之处?还请九公子直言!”我慌了,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在我不经意时被疏忽!
“今夜姬无夜联手八玲珑,预要行刺。
我被传召进宫是因为我显然是流沙一伙,是姬大将军的眼中钉肉中刺。我若留在紫兰轩,势必会妨碍他们围剿紫兰轩的行动。可沈姑娘你是什么身份?”
“我?沈家的女儿?”
韩非正色:“令尊沈大人乃是姬大将军一派,按理说你本不该受到夜幕的怀疑,但此次围剿行动中你却如此凑巧被安排入宫,又如此凑巧在这时遇到被传召实则禁闭的我。
沈姑娘……你,已经不受姬无夜信任了。”
韩非的话让我如坠冰井。
不受信任?为什么……难道我不小心露出了马脚?不,不应该的,我明明一直都谨言慎行!我到底在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让他们起疑?!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涔涔冷意爬上背脊,耳朵甚至听到嗡鸣。
完蛋了。都完蛋了。
我东窗事发,我爹娘如何自处?今夜过后姬无夜彻底与韩非撕破脸,我作为沈家的叛徒会连累整个家族!怎么办,我究竟该怎么办?
韩非蹙眉:“请姑娘仔细回忆,究竟遗漏了什么细节?”他言语尽量轻和,尽量不刺激我的情绪。
“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呜”我现在满心惶恐害怕,无法思考。呜咽着,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胆小懦弱,怕事,怕死,可我更怕的是因为自己而牵连家人!爹娘,兄弟姐妹,还有小秋,他们何其无辜!如果他们因为我而遭姬无夜毒手,我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姑娘,你衣裙上沾的是什么动物的毛发?”韩非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向我的衣服下摆。
我连忙抬袖擦擦眼,定睛一看,衣摆上果然粘着许多黑色的细小毛发,“是汤圆的毛。”
“汤圆?”
“是家姐养的一只黑猫。因为家母有身孕不方便再留它,我就暗自把汤圆交给张良公子抚养……难道?!”
韩非窜紧拳:“……近日在朝堂,我注意到张相国大人的朝服上也有同样的动物毛发。
看来,不止被我一个人注意到了。”
一个激灵,我终于明白了!
明珠夫人今日见我时也有意无意提起我阿姐以前养的一院子猫,原来是怀疑我和张家有联系!是我,我害沈家!只因为小小的一念,因为这样小小的过失!我成了沈家的罪人……
事已至此,应该怎么做?沈馆淤,你该如何是好?
无论如何,家人的平安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可以舍弃,包括你自己。
好像,知道该怎么弥补过错了……
一阵缄默后,我埋头开始笑,一开始轻笑,后来干脆仰天大笑。韩非看着我近乎疯癫的模样,终究是于心不忍,闭了眼。
我笑,笑自己自作聪明,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作茧自缚!沈馆淤呀沈馆淤,一直以来你都太自以为是,太高估自己,最后竟害了所有人!
笑累了,我全身脱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声音颤抖:“九公子,劳烦你叫人拿纸笔来,我想最后写些信,留给家里人……”
“切莫做傻事!”
“呵呵,我不会去死的,我死了岂不是坐实畏罪自裁,正中姬无夜下怀?不……,不能让父亲更加受制于人……
九公子,沈馆淤在此拜托您,替我向沈家隐瞒实情。不日,我将要做不孝之事……我不能拖累沈家。”说着,我向韩非行了跪拜大礼。
“沈姑娘快请起!是韩非要感谢你一直以来为流沙、为韩国所做的努力。
敢问沈姑娘,你,究竟要做什么?”
他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宫女的声音:“禀九公子,王上有请。”
韩非为难地看向我,我只是无力地扯着嘴角摇摇头,告诉他但去无妨。无声地指了指屋内木架上的一个花瓶,暗示他在此取信即可。
我目送他离开,心下一片凄凉。
后来再回忆起这一夜,如果我那时知道叫走韩非的不是王上,而是明珠夫人,指不定当时就杀进她宫里和她同归于尽了。
这是个让我一生难忘的夜晚。
这一晚,姬无夜带兵火烧紫兰轩,熊熊烈焰吞噬了那些舞榭歌台,据说大火整整燃烧了好几个时辰。一夜之间,紫女失去了多年的心血。
那个会笑嘻嘻地叫嚷着,要我娶她的彩蝶,也死在了这场浩劫。
听人说,官兵在街巷内那些阴暗的角落发现了许多人的尸体,有杀手,有卫兵。死状各异,血腥骇人。
流沙解决了刺客八玲珑,嬴政和盖聂在姬无夜和四公子韩宇手下艰险脱身,离韩踏上了返回秦国的路。
韩非深谋远虑,事先预料了姬无夜的动向,最终让流沙的损失降到最小。
可即便如此,却也如此惨痛。
经历了这漫长的一夜,整个新郑一下子陷入谲诡的氛围,朝堂所有人都知道,危机迫近。可百姓们只将那一夜所有的离奇和生杀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世人总是这般愚昧的,他们永远乐于做他人悲哀命运的看客,却不知自己的国家早就摇摇欲坠。
我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天,呆在家里闭门不出。姬无夜忙着处理善后之事,韩非也无暇顾及我。我得以最后再与亲人相处。爹娘对我突然变得粘人有些惊奇,还以为是我转了性。我只想好好珍惜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
很快,我就要离开他们了。我不能拉我所爱之人下水。
我打包了一些行李,这一番才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一定要带走的东西。在屋子里四处翻腾,也只收拾了零星一点物品。拉开梳妆匣,看到了那对只剩一支的耳坠,上面的玉珠尤有裂纹。我把它收进了行李。
这支耳坠将永远刺痛我,提醒我,自己曾经是多么自大,鲁莽,可笑,落得满盘皆输。
将留给亲人的信放在书台,我换上了最贵重的钗裙,正是在新春之宴上穿的那身,接着沉默地在梳妆台前涂抹胭脂。今天或许是我跟许多人的最后一面,能让他们记住我最漂亮的样子吗?或许我对很多人来说也不过是个过客。
几日下来,反而平静了许多。从一开始,我就早该料想到会有这种收场。
大致想了个清楚,此刻姬无夜那边应该只是疑心我,还没有怀疑我爹对他的忠心。我只要跟张家和沈府划清界限,姬无夜念在我爹多年在他手下做事,自当会放过沈家。
只是我注定要辜负爹娘了。
还有……那个人。
记忆里总是带着浅淡檀香,温润如玉的他。
有的情,怕是要欠一辈子了。
和父母装作平常一般道别,我只身前往宫中。早在几日前,我私下请求红莲,让我和张良在她宫中聚会,三人赏花作乐。她嗔怪我在这种时候都不忘玩乐,我只是笑笑,答她天性如此。
木然地进了宫,在宫人的带领下走过层层叠叠的楼台,步子似有千斤重。这奢美宫殿的一砖一瓦都压得我喘不过气。
远远地看见了一抹熟悉的青色身影。张良背对着我,透过亭台的高大朱红屋檐眺望天空,就这样付手而立。他也憔悴了许多,清瘦了。
我叫退了宫人,慢慢走向他,这很短的一段石子路走着却是这般长。
“子房。”轻柔地念出了心上人的字。真好听。
宽大袖袍下,我握紧了右手中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