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知时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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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以为会和父亲大吵一架，然而并没有。
你见过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头抱着自己闺女伤心的样子吗，就是那种，哭到会糊一把眼泪鼻涕在你身上的伤心。
就在父亲回家后看到我的那一刻，他就泪目了。他说，他很后悔打了我，只是一时气极。
原本打算和他撕逼到底的我心软了。
正巧从书院回家的弟弟看到我和父亲这幅父女情深的戏码，略作沉思，然后说出了估计是他新学到的一句话：慈父多败儿。
啧，没大没小。
那天之后，经过流沙集体出动的一番计划，太子和红莲小公主总算是平安归来。韩王大喜，重赏了参与营救的九公子韩非、四公子韩宇以及大将军姬无夜。
可笑的是，这三人中只怕没有一个会面露喜色吧。
百越彻底成了独立势力，是为韩国之患。这次事件中既然没有赢家，那么所有人都是输家。
红莲虽然回来了，但却变得很奇怪。
为什么说她奇怪呢？因为她最近非常反常。
举个例子，以前她的小宫女们若是不小心弄坏了她的什么东西，她定然要大发雷霆，下令责罚。然而前些日子，有个小姑娘无意中摔了她的耳坠，她竟只是笑嘻嘻地说了几句就放她离开了。
最最最重要的是，自她回宫后，已经莫名傻笑很多天了，简直就像谈了恋爱。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总被她模棱两可地糊弄过去。
女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小心事了。
不过小公主总算还记得我们几个朋友，说是今日要请我和水云绫去新郑最贵最有名的酒楼吃饭。
此刻，我们三个女孩子已到了这间“梨皎阁”门前。
这梨皎阁外人声嘈杂，喧闹非凡，然而真正进去的食客却屈指可数。
据说这酒楼里的厨子都是从六国学了手艺回来的，厨艺精湛，但凡是来这里吃过的都对其赞不绝口。当然，这里的价格也很对得起它的名号，平常人是消费不起的，就连喜好美食如我也从来没来过这里。
“我们快进去吧。”我搓搓手，早已按捺不住发痒的心。小公主请客，我定要把这几天为她掉的头发本给吃回来。
“着急什么，小良子还没到呢。”红莲装作生气地在我面前晃了晃手指。
她之前可没告诉我张良会来！
若果她一早就说了，我定然不会参加这个饭局。
我要避开张良，至少最近这段时间里，我是一定不想见他的。
正心虚地想找托辞离开时，我却在人群里一眼看到了那个身型挺拔的青衫少年。张良毕竟是张良，气质和风姿卓然出众，让人想忽略都难。
然而此刻，我却只觉得自己像只急着钻回洞里的老鼠，一心只想避开他的光芒，待在自己那阴暗潮湿的容身之处，不要玷污了他的眼睛。
张良见我们三人都在，灿然笑道：“看来这次是良来迟了，让各位久等，抱歉。”
水云绫一看到他，嘴角就不自觉地甜蜜上扬，“没有没有，我们也只是刚到不久，子房哥哥来得正是时候呢！”
红莲和云绫和张良说笑着，只有我眼神闪躲，不敢和他搭话。
神啊，请让我的存在感低到尘埃里吧。然而神可能正在睡觉，并没有听到我的祈求。
张良见我在一旁闷不做声，竟然主动问候，“沈姑娘早啊，你今日看上去气色很好，良便放心了。”
“多谢张公子关心。红莲公主，云绫，我们进去吧。”我说着便慌忙错开和张良对接的眼神，拉着两人便往梨皎阁里走。
张良茫然：“梨皎阁？公主殿下，您并未事前告诉我，今日是要来这里。”
红莲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别怕，本公主应该是带够钱了，够花～”
希望如此，不然我们可都要被你坑惨了。
我戳戳红莲的小脸蛋：“如果因为钱不够这顿饭的开销，被人家老板扣住不让走，我可不会跟你一起洗盘子。”这自然是玩笑话。
进了这酒楼，不由得心生惊讶。楼宇内装设甚是雅致，四面高台壁镶花，美人奏乐舞曲，身姿窈窕撩人心魂。
我们四人找了最高层里朝着热闹街巷的一间，相围而坐。这里视野极佳，从楼台向外放眼望去，能看到新郑城的热闹市集和护河水环流的寻常百姓家。
张子房向来温良恭俭让，于是点菜大权便全落在女孩子们手上。红莲和云绫一阵兴奋地纠结选择后终于定下菜品，我们四人便在等待中聊起闲话来。
水云绫：“公主殿下，你这次被坏人绑走实在是好险，幸好回来了！”
红莲一个叉腰：“那是，多亏本公主吉人天相，而且机智又勇敢～”她一脸孩子般的骄傲，明摆着是期待着得到夸奖。
“公主殿下此次独自面对百越，险象环生，定然是经过了一番困难的周旋，良实在佩服。”
红莲对他的话颇为满意，心情大好。
张良是多么会说话的人啊，一开口就说到了小公主的心坎里，可见夸人也是一门学问。
“沈姐姐，你今日怎么闷闷不乐的？”就连云绫也发现了我的不对劲。
“啊？没事……我只是觉得，看这天，应该是快要下雨了。”这倒是实话。
天空阴翳得灰沉，乌云压顶，群鸟低飞，连空气里都透着潮湿的气味。
张良淡然地看着天，柔声道来，“清明后十五日，斗指辰，为谷雨。”
我微微怅然。原来，已是暮春。
红莲皱起眉：“我就不喜欢这种湿哒哒的天气，怪不舒服的。”
张良听后却是无奈地摇头：“非也，这可是一年中难得的美妙时刻。”
我们全都看向他，他便继续说下去。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雨生百谷，清净明洁也。微风挟细雨，花木凝水露，这岂非是时节好？”
张良说着回眸一笑，使我漏了半拍心跳。
他是在对我笑，极致温柔。
我慌张地低下头，压抑了许久的不安和愧疚一下子悉数涌上心头。
我前些日子去了将军府，进言除掉太子。
这是我的恶。
我承认我是有私心的。这么做不仅是因为看出了姬无夜的心思，还为了替姐姐沈离出口一气。如果不是那太子，她决计不会成为今日这般软弱模样。
既然他自己种下了因，便要承担这个果。
然而，张良又怎么会理解我呢？
哪怕太子再无用，他仍旧是朝堂上的一架天平，左端为韩王，右端为姬无夜。太子死了，韩国的局势将会大乱，陷入一场血雨腥风。
由此可见，一旦张良知道我瞒着他做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定然会厌恶我的。
一定会的。
我要小心翼翼地藏起这个秘密。
尽管我阴暗又恶劣透顶，注定不能成为他的良人，但若是我足够努力的话，是否就不会被他讨厌？
那么，我会努力的。
努力装作清白，努力藏起对他的偏爱。
在众人无言中，悄悄斜雨落。
谷雨无声，仿若游丝飞絮，打湿了新郑的每条长街小巷，洗净纤素。
水云绫起身至朱栏处，向外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腕，点点雨水打在她的手指上。
她目光轻轻垂落：“明明只觉得这春天方才来了不久，弹指之间，竟然又要去了，好可惜……”话里带出些许惋惜之情。
“春去秋来，亘古不变。四季变幻中，既有微雨萍生，也有白露为霜，不过各有其时节罢了，又如何能够强留一庭春色？”张良的语气中也尽是感伤。
我知道，他叹的不止是渐行渐远的春日，远远不止。
水云绫和张良静默相视，仿佛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看着这般情景，我脑子里忽然闪现过一句话: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一句，说起来还是之前我被冯夫子罚抄《国风》的时候记住的。
张良和水云绫，当是别人眼里的青梅竹马，是门当户对的才子佳人。
我承认我酸了，如果非要给这份酸加个形容，那就是山西老陈醋。
然而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干涉张良和谁发展感情呢？何况云绫是个纯净可爱的姑娘，和良小美人……应该是般配的吧。
至少，她是比我合适得多的人选。
我能用这种说辞欺骗自己，但却无法控制不去感觉到心痛。
都说感情最伤人的便是求不得，可我明明一开始就不曾有过奢求，为什么还是会这么难过？
沉默，伤怀。
“噫——”红莲突然开口打破了诡异的气氛。她不自在的摆摆手，“怎么一个二个全都文绉绉的，请你们来这儿吃顿饭，搞得好像在比才华……赶紧打住啊，本公主可受不了这一套。”
张良和云绫微怔，各自移开了目光。
云绫脸上还带着淡淡红晕。
说实话，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小公主的作用。
谢谢您嘞，真心的。
我故作轻松的模样:“这家上菜速度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姐姐我得去催一催……”
然而，我起身欲要下楼时，街巷传来一阵车轮辘辘和刺耳的马啼，接着便是不知什么大物件落水的声音。路边百姓哗然。
他们三人陡然起身向楼下看去，霎时之间陷入惊愕。
红莲和云绫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惊吓到用双手捂住唇，张良则微微蹙眉，轻抿了唇。
我不去看也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情，因为我一早便清楚，这个局面早晚会发生。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太子落水的那座桥，我曾在那里约见过张子房。只是那时候还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把大半数的悲喜都系于一人。
看着张良不出一言，只愈发捏紧了拳，只得自嘲。
如果我没有喜欢过他，就不会这般心痛，也不会自卑得像路边的淤泥。
可惜没有如果。
事已至此，耽溺且沦陷。
我因他而有的笑里融的甜，或是我咎由自取的泪水里裹的咸，我生命里与他有关的深深浅浅的一切，非缘即劫。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知时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