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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Chapter 5 天光 ...


  •   颠倒,扭曲,疯狂。

      黑暗肆意倾洒,唯一一点微弱的烛光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把捏碎,挤压变形,成为肮脏而混乱的色块。
      她能看见自己的手拼劲全力伸向灰色的天空,伸向茫茫看不见尽头的雾气,伸向帆船离开的背影。她能听到自己的喉咙在尽力呐喊,求救,嘶吼,所有声音却都化作海浪灰白色的碎末。
      然后深蓝的海水张开血盆大口,将她一口吞下。冰凉而苦涩的水灌入肺部,灼烧般的疼痛传入四肢百骸。她哭过了,挣扎过了,求救过了,全部都无济于事。

      于是她松开手,任由自己落入了茫茫黑暗。
      她从浅蓝落入深蓝,从鲸鱼的腹部下方不断坠落,穿过光怪陆离的深渊……落入了一个谎言。

      “你看,这里有个小孩呢。……哎哟,她的腿上怎么长着鱼鳞啊!”
      “……呀,真恶心!要不把她扔回海里算了吧,放船上多晦气,别是个海妖变的吧。”
      “哟,什么鱼鳞啊,我看看我看看……”
      “……嘿!你们俩是不识货呢!我告诉你,就她这样的,拿到市场上起码值这个数!”
      “……嗨,我骗你们干什么啊。你们是不懂有多少人喜欢猎奇的玩意,咱们就说是变种的美人鱼,八成能骗那些个脑子跟普通人不一样的变态买下来。”
      “真的假的……”
      “还愣着干啥,赶紧把笼子拿来啊!”
      “……”
      ……

      丁零当啷,钱币在牛皮袋子里撞击。

      “喂。那只多少钱?我要了。”
      “哎哟哟,什么风把先知大人刮到咱们这来了!你们几个,快把货搬过来给大人看看!”
      “不用了,我要了。”

      钱袋被扔在木质柜台上的声音响起。

      她当时还一片懵懂,只是睁着孩童大大的眼睛,看着笑容可掬的成年人接下钱袋。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她才明白。
      这一切的一切,从最开始就是个谎言。

      ——————

      咚咚咚!叮咚——

      芙洛亚猛地睁开眼睛。

      楼下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和门铃声,响得足够把死人从棺材里喊起来。
      芙洛亚叹了口气,用力揉了揉有些困乏的眼睛,从桌上摊开的书上抬起了脸,有些呆滞地盯着从窗帘缝透进来的天光。
      此时是今天的下午四五点钟,正是学校刚刚放学的时间,以及芙洛亚跳水遇见鱼怪从而认识了红发小女孩艾米莉和比她大一岁的少年杨的第二天。
      大先知不在时经常会有人来敲门,芙洛亚已经习惯。而来的人大多是来找“德高望重”的大先知的,所以芙洛亚自觉自己最好不要出现碍了别人来朝圣的眼,于是她通常无视楼下的一切声音,假装屋里没有人。

      然而,这次来人大概是知道屋子里肯定有人,所以契而不舍地发出噪音。芙洛亚在书桌前坐了十分钟,楼下的门铃就响了五次,偶尔还伴随着敲门的声音。

      终于,当门铃响到第七声时,芙洛亚的额角不受控制地开始跳了。
      还有完没完了?
      鸵鸟政策宣告失败。芙洛亚忍着一肚子烦躁,将手上的书往桌上猛地一拍,杀气腾腾地下楼去了,打算把楼下乱按门铃的家伙做成今天的晚饭。
      然而,当她拉开门,却发现门口的家伙是她惹不起的两位。

      杨的金发一如既往地在脑后扎成一束,正穿着一件在阳光下有点晃眼的白衬衫。他一脸诧异地看着少女紧紧皱着的眉头,手指还停留在门框上面的门铃上。将视线往下移一点,艾米莉一头乱糟糟的红发就出现在了少年身旁。雀斑小女孩看见面前的门终于打开,准备张开嘴露出一个没心没肺还豁了颗牙的笑容。

      芙洛亚:“……”

      他们俩疯了吗??

      “啊,你在家啊!”杨惊喜道,“我们刚才差点走了呢,还好你开门了。”
      艾米莉在旁边积极地一唱一和:“是呀是呀!”

      芙洛亚:“……”
      她感觉自己头上简直要布满黑线了。

      芙洛亚深吸一口气,透支了这辈子的涵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咬牙切齿:“昨天晚上我不是说过了吗?”
      她瞪着面前的两个傻子,只将门开了一条缝,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藏在黑暗里,警告道:“不想被人传闲话就快回去,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说罢,她正要合上木门,杨却猝不及防地伸出手,挡住了她的房门。
      大概是没做过这么没礼貌的事,少年微微有点紧张,动作也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起来。他的脸逆着门外照来的阳光,金发上镶着一圈金边,整个人明亮得仿佛在发光。

      芙洛亚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没关系的!”杨的语速有些快,似乎是怕她不听自己说话直接把门关上。他直视着芙洛亚的眼睛,语气镇定且严肃,道:“艾米莉不会有事的,我说过了我会看着她,不会有人把她怎么样的。请你别关门,我……有点事想跟你说,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芙洛亚听了他这话,觉得十分荒谬。
      她开了口,语气冷漠道:“你能控制别人的想法和流言?你能保护她和你自己?”
      说罢,她正想关上门,却看见杨那双棕色的瞳孔毫不躲闪地直视着她,镇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里满是货真价实的真诚,道:“就五分钟,可以吗?”

      —————

      半个小时后。

      三人坐在树林间隐蔽的草丛上,碎光在鬓发和裙角上跃动。
      艾米莉开开心心地把果酱和三明治从篮子里拿出来,似乎把芙洛亚勉强同意的“五分钟”当成了一次野餐。而黑发少女芙洛亚则盘着腿坐在少年对面,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脸。

      “我说的都是真的,”杨有点伤脑筋地看着她道,“你可以去问任何人,但脱上衣还是……”
      芙洛亚捏了捏眉心,感觉事情变得越来越荒唐了。
      听完杨的阐述,她简直有心站起来立刻走人。
      怎么可能会有人处境跟她相同?他说他也有跟自己差不多的非人类特征?确定不是脑子被门夹过了?就算他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的是那么回事,怎么可能安全无事地呆在佩尔斯小镇里,早就被这个地方扒皮抽筋了!
      芙洛亚揉了揉太阳穴,感觉非常心累。
      看在这人帮过她一次的份上,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我知道,但你不给我看我怎么确定?”

      听了她这句充满了怀疑的话,杨叹了口气,还是解开了领口的几颗扣子。
      其实在佩尔斯小镇这种靠海的地方,十岁以下的男孩子们从来放了学就不知道上衣为何物,更别提渔船回港时,光着上半身喊着口号拉纤绳的成年男人们早已成了一道特殊的风景线。杨清楚芙洛亚的要求并不无理,但依旧有种难以克服的抗拒。
      他清秀的眉头皱了皱,悄悄抿住了嘴唇。

      艾米莉睁着无辜而清亮的大眼睛,嘴里塞满了三明治。

      芙洛亚的眉头紧锁,咬紧了下唇,冲着背对她的少年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
      她轻轻地,将杨雪白的衬衫领口往下拉了一点,看见了那生在肩胛骨之上的,少年口中提过的异样。

      那是一片洁白的羽毛。
      犹如白鸽的颜色,一片片细小的羽毛连成翅膀的形状,服帖地贴在皮肤上,就好像芙洛亚腿上的蓝色鱼鳞。

      “……是翅膀吗?”察觉了杨的不自然,芙洛亚只看了个端倪便停了手,替他把领子拉了回去。
      杨松了口气,重新系好了领口的扣子。他背对着芙洛亚,使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整理衣物的窸窣声。
      “不是。”杨答道,“平时只是长在皮肤上的羽毛,但是如果有特殊刺激的话,会变成真正的翅膀。”
      “特殊刺激?”杨的用词不知为何令芙洛亚有了一点模糊的印象,便皱着眉问道:“什么叫做特殊刺激?”
      “我也不知道啊。”杨耸了耸肩,转过脸来无奈地笑了起来,“大先知在我很小的时候跟我……嗯,家里人这么说过。他说,如果有合适的刺激,我或许可以达成他的期望,成为神的……使者?很难懂吧,我也不太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听到他的话,芙洛亚脑中突然响起了她去送红珊瑚草时,在教室门口听到过的一段谈话。

      “嗯……神的脾气确实挺难以捉摸的,我也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
      ——这是杨当时回答那位同桌少年说的话。

      芙洛亚当时没有深究,现在这一幕却忽然像电影回放一般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令她瞪大了那双平日里总是透着冷漠与厌烦的浅蓝色眼睛。
      创世的神明肋生双翼……天空是神明的住所……
      那个棕发少年说过,反正杨是那什么……
      他当时想说的,是“神的使者”吗?

      “其实,我们住在附近的都知道大哥哥。”艾米莉终于咽下了嘴里的三明治,看着芙洛亚十分混乱的神色解释道,“好多人知道了羽毛的事都说他是神的使者,前些年开始就有了,大先知大人还特意去他们家拜访了好多次。有好多人这么说他,大人们都好崇拜他的。姐姐你没听说过吗?你是好久没出门了吧?”

      芙洛亚:“……”
      这句话简直正中核心。

      要问芙洛亚对于佩尔斯小镇的看法,她的回答绝对是你们爱咋咋地,别来烦她。
      这位高塔上的蜗居姑娘每月出门的次数平均不超过三次,每次都是尽量找没人的小路走,跟别人说话不会超过三句以上。芙洛亚小姐的日常生活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她的字典里就没有“跟朋友八卦”这种词汇的存在。久而久之,她成功在自己的内心营造了一个封闭的小小世界,并蜷缩在其中不肯向外迈出一步。
      于是乎,就算人人都说明天世界末日要来了,芙洛亚小姐多半也是那个最后才知道的人。

      “其实我之前也仅仅是听说过你。我以为……你的情况跟我不一样。”杨露出了不太好意思的笑容,“但是前天……嗯,我在树上看见你了。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你的腿,就突然发现了原来有这种困扰的不止我一个人。我当时怕你误会有点慌,所以之后就躲到树后面去了,不好意思啊。”

      芙洛亚叹了口气,感觉这人脑子可能缺根筋。于是她收起了乱七八糟的想法,无奈地道:“所以呢?”

      你有什么困扰?你又不用忍受流言蜚语,歧视偏见。羽毛跟鱼鳞,从根本上就是两种不一样的东西。你只用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接受别人的喜爱和尊敬罢了。
      所以呢?究竟是什么使你放着好好的生活不要,非要来跟她这么个人扯上关系?

      “所以?”杨似乎思考了一下她的问题,没从中咂摸出什么特别的思想感情,便实话实说道,“我之前只是想认识你一下,没有别的意思。”
      说着,他向芙洛亚伸出了一只手,露出了一贯温和的笑容:“再说,镇上有着这种烦恼的人大概也只有我和你了,你不觉得我们可以试试互相帮助吗?”

      芙洛亚微微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感觉这简直像一个百万富翁跟她抱怨钱太多家里放不下。
      她觉得这个人有点毛病。
      不过倒是有一点值得一提——她不怎么讨厌这个人的“毛病”。

      “你觉得我能帮你什么?”芙洛亚还是没有握住他的手,而是疑惑地问道,“你的特殊让你获得了尊重和认可,你用不着整天为它发愁。而我跟你不一样,我只会想着隐藏或消灭我的特殊之处。就这样,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有共同烦恼?”

      杨看着她,突然噗嗤笑出了声。那平时总是清澈诚恳的棕色眼睛忽然填满了笑意,仿佛面前的女孩刚刚讲完了一个笑话。如此无礼的行为放在他身上却因为那股天生的亲和力而奇异地不显得尖酸刻薄,反倒带着种别样的包容和温柔。
      芙洛亚皱了皱眉,艾米莉则睁大懵懂的眼睛,半懂不懂地听着面前两人的对话。

      “啊,抱歉抱歉,我不是笑话你。”杨连忙解释道,声音还沾着笑意,“我只是觉得你的说法很……因为别人被这么问一般都会思考能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好处,或是自己喜不喜欢这个人,我还没听过有人一开始就这么……”

      芙洛亚:“……”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微妙的不爽。

      “其实听你这么说,我觉得我们更有必要互相帮助了。”杨好容易止住了笑意,正色起来。
      他面朝着芙洛亚,眼神却是放空的,并没有焦距在她脸上。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要如何解释才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表达自己所能够表达的东西。半晌,他才将视线收回来,再次认真地看着芙洛亚。

      “其实我不是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杨的语速很缓慢,眉头罕见地微微皱着。芙洛亚好像能听见他正努力把腐烂在心里多年的什么东西往外挖,但或许是因为埋得太深,藏得太久,少年拼尽全力也只能揭开冰山一角,让她浅浅窥见那么一点端倪。

      “我……变成这样是父母的原因。我父母死得挺早的,现在跟叔叔和婶婶在一起生活。”杨的神色很平静,除了一开始有点卡壳,之后都流畅地像是在讲别人的事。他盘坐在草地上,双手握在一起,表情平和地阐述着一个事实。

      芙洛亚撑着脸,安静地看着他,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

      “我根本不是什么神的使者,也不值得尊敬和喜爱。”杨看了小少女一眼,坦然道,“我说过很多次,但没有人相信——毕竟我自己也说不出我父母究竟是怎么让我变成这样的。这从头到尾就是个谎言,它是不正确的。”

      “我想结束这个谎言,我们是一样的。”
      ——因为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个谎言。

      谎言两个字戳中了芙洛亚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令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秒。某种微妙的共鸣从她心中蔓延开来,在这个少年真挚的眼神里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他们……可能真的存在着某种相似。

      艾米莉一个人干掉了两个三明治,却依旧没有弄明白芙洛亚和杨究竟在聊什么。她瞪大眼睛正要发问,却被芙洛亚突然开口堵了回去。

      ”行。”芙洛亚道,“我明白了。”

      她看着少年惊喜的神色,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下好了,她是彻底招惹上这个麻烦精了,以后大概永无宁日了。

      于是高塔上的莴苣姑娘终于下定决心,向外面五彩斑斓的世界迈出了第一小步。

      这是少女短暂的人生中,第一抹透过层层乌云照进来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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