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之梦》毕优

2、（二）

　　当我离开超市，冲进寒冬腊月的恶毒冷风里时，禁不住习惯性的咒骂自己的愚蠢。
　　这些年来，我究竟在做什么？
　　母亲永远也不会想到，他的儿子——利物浦公爵的继承人，显赫高雅的贵族，有一天会沦落至此。
　　她娇生惯养的儿子，居然每天穿着傻里傻气的侍应生制服，低声下气的对每一个不知好歹的蠢货陪笑脸。下班后还要拖着两条僵硬的腿，同没有廉耻的主妇们在减价柜台前厮杀。而现在的他，正抱了满怀的大小购物袋，头发戳进眼里也腾不出手来拨开。
　　我也许应该在一百年前就顺从命运，躺在富丽堂皇的软床上，成群的仆人伺候着，体面的夭折于心脏病，而不是变成吸血鬼，拖着副长不大的身体苟延残喘至今。
　　ＮＲＳ的玩笑，我获得长生不老的身体，却要承受轮回刷新不止的记忆，及其，如真正的吸血鬼一般，需要人类的鲜血。
　　我只是游荡在暗影中的吸血鬼，太过漫长的流浪和遗忘后，尘世纷纭爱恨情仇，不过是些虚浮云烟，那些行色匆忙满心欲望的世人，也只是型号不一的食物而已。
　　孑然一身，在泯灭一切的虚无中风化腐朽，直至沉寂。
　　八年前，我应该在巷子里咬死那个满脸惊恐的孩子，而不是一时冲动于他的执意，被他牵了手，同他回去，相伴生活至今。
　　记得开始时，我只是冷眼看着。那个有着小狗般湿漉漉眼睛的孩子围前围后，小心翼翼的讨好我，还信誓旦旦要养活我。
　　而现在呢？却是我在挣票子饲养他。而没有护照的我，也只能找到些粗鄙的工作。
　　我无可奈何的瘪着嘴向那缕头发吹气，丑态百出却无济于事。
　　我很想把这些袋子一股脑丢进阴沟里，或者，直接甩到那个小鬼的脸上才更为解气。
　　但我终于没有糟蹋我的血汗钱，丢掉了还得再买。长个中的小东西很能吃，他食量的增速就要高于我薪水的增长。
　　狼狈的爬到家门口，正踌躇着如何掏钥匙进去，门却自动开了，ｓｙｏｕ正等我回来。
　　“我一听就是你。”他一把揽走所有的袋子，责怪我又不带手套就出门，顺势将我的手合在他的手心取暖。
　　那个孩子的手心干燥温暖，是我已经熟捻的温度和触感。
　　家中温暖如春，我的手指在他的手中慢慢恢复知觉。
　　我抬眼看他，那个孩子的脸上，是我熟捻的浅浅微笑。我忘记了想朝他扔袋子的怨恨，抽出手来揉乱他的头发，不经意瞥见镜中反影，我的眼中，满满都是宠溺。
　　ｓｙｏｕ却蓦地敛了笑容，不知所措的上下打量着我。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却迅速低下头去避开我询问的目光，然后逃回自己的房间，还死死关上门，直到晚饭时才肯露面。
　　他最近时常会莫名其妙一把，我不得不费心回忆我１５岁时面对父母有什么古怪行径没有，却仅仅记起自己半死不活躺在床上，母亲在身边流眼泪。而父亲只是冷着脸，喂我各种各样奇怪的药。
　　这让我觉得失落，也许是因为那些褪色的发霉回忆，也许，仅仅是，我以为ｓｙｏｕ应该同他儿时一样，缠着我同我诉说一切。
　　饭后他又一声不吭的溜回房间，剩下一摞碗碟给我涮。ｓｙｏｕ一直很喜欢在我干活腾不开手时从背后像条大狗一样贴上来，最早时他的脸只贴在我背心，温热的鼻息呼到背上，一年一年上移，现在则干脆把下巴抵在我头顶，嘲笑我的矮小。有时我故意嫌他烦，等他耍赖要求延时。
　　那时我会点一支烟，说：一支烟的时间。
　　烟丝燃烧的嗞嗞声中，他安静的搂着我，他的心跳，呼吸，体温，味道，身体的贴合，还有手臂的力度都让我觉得安心宁静，我不止一次的希望，手中的烟不会燃到尽头。但每一次，又总等不到烟蒂燃尽，便将他赶走。
　　现在才发现，近来ｓｙｏｕ已经不会这样拥抱我了。
　　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停在原地，有些什么正抽离我的身体，那个空洞，我无从填补。

　　但每当我将质疑的目光投向ｓｙｏｕ时，又觉得自己简直是庸人自扰。
　　那个不成气候的无赖小鬼正霸占电视，屁股长进沙发里去，连信士都不得不心有不甘的放弃他心爱的肥皂剧。
　　我无限鄙夷的望向他那见不得人的智障姿势：弓背瞪眼，双拳紧握，恨不能钻进屏幕代那个浑身披挂恶俗铠甲的无脑壮汉拯救宇宙。
　　“这个片子你看了几万遍，温书怎么没有这个劲头？”
　　他头也不回连连摆手：“关键地方，安静安静！”
　　说要别人肃静，那位大人自己却聒噪不休，顺便指手画脚：“我看的是精华！你根本不知道，最帅的就是他最后把剑插回鞘里的那个动作，不要以为拔剑才是帅，插的帅才是男人！”边说边煞有介事的比划，自以为帅得惊天撼地。
　　我煞风景的拉开窗户，楼下欧巴桑指桑骂槐的刻薄叫嚷随冷风兜进屋来。
　　“靠！”他愤怒的调大音量。
　　我递给他扫把：“把院子扫干净自然就清静了，你昨天摔的花盆洒的满院土。”
　　他斩钉截铁：“朕没空！”
　　我把扫把靠在他头边，晃到窗边抱起胳膊下望，果然那女人叫骂愈响。
　　ｓｙｏｕ被轰得头晕脑涨，却仍然垂死挣扎：“我搬盆景上楼时，腿脚退化的老头子拌在沟里，信士买的那盆狗娘养的仙人掌又全是刺，摔花盆是因为你们害我分心又被扎……反正，朕——不——去！”
　　我托腮同那女人对视，顺便自高空向她脸上弹烟灰：“那你是说要老年人和残疾人给你擦屁股？帅的真够意思。”
　　小鬼一把抓起扫把，以杀人放火的气势冲下楼去，三十秒内荡平院子顺便在那女人面前挥舞几下驱赶她缩回屋里，再以光速扑回沙发，无限憧憬的瞻仰他的插得帅男人，落了满头满身的黄土也顾不上拍。
　　他所作的不过是将院内垃圾螺旋式换了下位子，我检讨自己教育失败。而可怜的信士，只有边嘟囔着残疾人权益法，边拖着瘸腿给ｓｙｏｕ大人清理善后。
　　这样看来，停在原地的，应该不只是我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