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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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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睛,他正迎着光读体温计,然后失望放在床头柜上。头疼欲裂,弄不清窗外一轮太阳正在上升或是正在落下,我挪动一下,他忙转过身。
“想要什么?”他问。
“香烟。”
“kei——”
我重新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枕头里。
“好吧。”他叹气,取一支烟叼在嘴上点燃,再递到我嘴边。我吸一口,吐出,轻薄烟雾绕过他的小臂,上升,消失在空气里。他随后抽走烟,摁灭在烟缸里。
“真小气。”我说。
“我可以不小气,如果你可以退烧,不再吃什么吐什么,不喘不上气咳的断气,不胃疼、头疼、胸口疼,这疼那疼全身都疼,”他把烟盒放在高柜顶上,“有力气自己拿,先生。”
我翻翻白眼,如果我有力气,妈的,这男人——
他坐下来用指节轻轻磕磕我的头:“还赶走医生。”
“庸医。”我记起那个秃顶老头浑身发抖离开的样子,几缕特意留长遮羞的头发在头顶颤动。
“因为病入膏肓的病人态度粗暴,完全不配合,”他看一眼医生留下的药,“你只要止痛止血药,连抗生素都不要……虽然医生也查不出具体病症,但他说……”
他脸上闪过一丝绝望,一定是那个糊涂老头故意危言耸听。
“我很清楚。”我喘口气,尽力多讲几个字,“我会比你长寿,年轻人。”
他愣了愣,随后微微倾下身来,小心抚摸我的脸,好像稍一用力我就会如易碎气泡一般蒸发。
“我希望,不管怎样也行,你留得越久越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陌生的琥珀色眼珠,只有眼神如此熟悉,跨越时空的温柔注视,令人心安。
“我在的时间。”我问。
“差不多三天。”他说。
“不,公元纪年。”
他不解的拧起眉头。
“我在的年月日,时分秒,告诉我。”
他一一答了,问我:“怎么了?”
“时空错乱。”
“烧过头的错觉。”他握住我的手臂,我仔细体味那些手指的触感。这证明它也许还在那里,正自他的手中重生出血肉。
他把腕表掖在我的枕下,说:“这样可以听清时间的方向。”
我听了一会,说:“像倒计时,听起来。”
他俯身抱起我,用力的,带来疼痛的拥抱。我闭上眼睛,在不容抵抗的痛和禁锢中体味肢体重生的含糊感觉。
我咳了几声,他忙松开手臂:“还好吗?”
“很好。”
他将我的头轻轻揽在胸口,我能听见他的声音在胸腔里微微震动:“你令我如此不安,你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我推推他:“可以不消失,如果可以让我继续保持清洁,我讨厌现在这样满身是汗。”
他难得有一秒钟的窘态:“你原来知道。”
“即使烧得糊涂,空气和热水还是分得清的,特别是别人代劳洗澡时。”
“服务不周么?”他眨眨眼。
我扯开睡衣领口向里望一眼:“偷工减料,连条内裤都不给。”
他促狭的笑笑:“为了病人清洁方便,出汗厉害也方便擦。”
我看一眼他的腿间,扬起一根眉毛:“你确定对我没有别的企图?”
他也低头看看自己的腿间,然后将我从床上横抱起来,顺便捏捏我的肩膀,一本正经的说:“这肩膀太瘦,我只确定我对健康丰腴的身体才有所企图。”
“庸俗的眼光。”我嘟囔。
他抱着我一路笑进浴室里。
浴室内水汽淡淡弥漫,水声和其他一切声响都似穿过温暖明亮溶洞,带着温吞含糊混响。镜子也被雾气盖满,我懒得思考自己现在的实际模样,一味昏昏欲睡。只有一点可以确定,我已逃离梦中漆黑冰冷的绝望洋底,正浸泡在明亮柔和的温水之中。我顺从的任这个男人摆布,听凭他的手指自水中抚过我的身体。他指腹的薄茧,带来微微苦涩的温存。
我几乎默许他所作的一切,无论是触摸,亲吻,或是拥抱,即使像现在这样赤裸着面对他也没有关系。我乐于漂浮在温厚流水中,缓缓顺流而下,慵懒舒适,照耀而下的阳光散发琥珀馨香。他也许是个奇异的男人,无论时间的方向指向哪里,他的存在都是如此自然,仿佛每一个此刻,他都应该在此。
当他抱我出浴缸时,我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任性的让湿淋淋的自己沾湿他的衣襟。
他用浴巾将我全身裹住,重又替我擦拭头发,仍有水滴沿着脖颈滑下。
他吻在我的颈上,吮去那些水滴,嘴唇划过我的耳际:“我的企图,只是你。”
然后他将我抱回房间,重新安置进宣软被褥。
我发现我很久没有想起syou,那是隔了一世的往事。但我会发现我的遗忘,也许正因为我根本一直都不能停止的记得。
我很久没有病得这么凶险,挣扎了几日光景才略有缓和。这很可笑,强大的NRS也有如此不争气的时候——它们最近时运不济,低潮期里又没有血液救济,干脆一股脑算在不争气的宿主身上,干掉我半条命去。
埃利同我一样瘦掉一圈,也许是闲操心加操劳过度,当然,同细心过度也有莫大关系。他甚至连漱口水和洗澡用的水垫都备齐全,据说前者是为了谨防刷牙牙龈出血,后者更离谱——担心我在浴缸里因皮包骨而硌伤?妈的,令人恼火的关心,简直当我是瓷娃娃,稍一磕碰,碎成八瓣。
不过,我似乎也已经很久没有躺在床上对人颐气指使,虽然半死不活,但总算还有大爷可当,权当安慰奖励。
这样下去,日子似乎也可以过的滋润,当然,若本人活泼健康则更是完美。
这一日我陷在被褥里捧杯果汁补充营养——这是我唯一不会进肚就反呕出来的高级食物,看看遥远窗外有人影似曾相识。我也许没放在心上,那个男人倒是紧张的如临大敌。
楼下服务台打进内线,他干脆的拒绝访客。但与此同时,房外争执声起,有人哑着嗓子嚷嚷。他赶去门口,开门关门的间隙,噪音还是不失时机挤进来。小憩时间已过,有手指揪住耳朵强令人清醒——还见鬼的蓄了过长的指甲。
“他在这里,让我进去!”
我想我也许在哪里听过这个男孩子的声音,忘川河对岸的零散记忆,曾和我一起葬在前世墓园。
埃利似乎将他推离门口,警告他放轻嗓门,以免骚扰病人。
他竟真的依言压低了声音:“他走时就在生病……让我见他……”
这个孩子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苦苦求人?他为之担心焦急的又是谁?只是,我仍想不起那些沉于漆黑洋底的名字。
埃利答得简洁:“胃出血呕得满地都是,心衰,肺部感染,高烧不退,重度贫血,中度出血——这些够了么,先生?值得庆幸的是他现在还算好——如果不看见你的话——所以,你,可以走了。”
我想他此时一定抱起胳膊,单词自舌尖一扫而过,面色冷淡,眼神阴沉,一心只想面前的孩子尽快消失。
那个孩子断了电一般,终于没了声音。不知他这会儿又是什么样的表情。
当然,这都与我无关,我早就不记得——那一晚,那些事,那个孩子——全部,遗忘。
刚刚喝下的温和果汁在胃里渐渐如沸水一般翻滚起来。门外的沉默对峙中,他迟迟不肯离开。我们久久对视,即使隔了几道厚实墙壁和紧闭门板,直到眼前重又细雪纷飞——无孔不入的冰晶碎粉,在天花板上无根生出,纷扬而下。
我放下杯子,只觉得冷,瑟缩望向窗外,那个孤零零的人影比我还要瑟缩。风正卷起她的淡金长发,清冷白色日光之下,发丝透明仿若结冰。
床头电话的指示灯闪了又闪却没有声音,想是埃利怕吵到我,话机铃声也关掉。我认真等那个闪烁红点无奈熄灭,下一秒,它又顽强跳跃,沉默而固执,就像那个门外那个闷声不吭的孩子。
我最终提起话筒,只因为那一点红光刺得眼疼。
她似乎也是熟人,多日未见,也许应该寒暄几句。
“别来无恙,塔吉雅娜。”
可惜对方并不同我一般亲切:“我知道会是你,kei。”
她抬头看着我的方向,接着说:“我知道,你正看着我。我由衷希望你能把这点注目礼转移到他身上——我知道你不想见他,就像我不想打这个电话——但是,求你——”
我依然看着她,高傲娇纵的贵族少女抱紧肩膀深深地下头去,声音酸楚:“他的伤口感染了,一直在发烧,可是还是要找你,从早到晚,就像疯子……再找不到你的话,我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有点哽咽,顿了一顿,转而轻轻冷笑着哼了一声,“所以我才带他来这里,我知道你会在这里,从一开始。”
然后她转过身背对着我,尽力挺直脊背:“kei,你记住,我只是为了他。”
我挂上电话,慢慢下床,光脚踏在地毯上,每一步都像踩进棉花堆。摇晃而去的路上,我胡乱扎了扎睡衣腰带,忿忿不平——syou,我们果然都欠你的。
许久没有自主活动,我头晕眼花的碰翻了几上花瓶,这一点响动惊得埃利慌张推门回来,那个孩子紧跟其后想趁机也挤进门里。
一时间埃利又想关照病人又想驱赶闲人,挡在半开门前只恨没有多出两只手。我扶起花瓶,顺路倚进沙发,搁起腿瞟他一眼:“没有关系,让他进来。”
这孩子是熟人,看样子同样要寒暄几句才算礼数周到,于是我抬抬下巴:“别来无恙,syou。”
当然这一定是客套话,他走样的厉害,蓬头垢面,脸色蜡黄,黑眼圈占了半个脸,脸上又被冷风吹起了皴皮,全没有归我饲养时的潇洒帅气。
他呆愣愣看我,那眼神像是见鬼。
半晌,他嗫嚅着挤出一句,眼眶红起来:“你怎么变成这样……”
很好,抢了我的台词。
接着,他推开碍事的人形障碍,慢慢蹲在我的面前,抬头看着我,嘴唇和手指都有些颤抖。他犹豫着伸出手来,指节肿得青青紫紫,几处旧伤口冻出溃疡——大概这几天出门都没有戴过手套。他似乎想摸摸我的脸,咬下嘴唇后转而去拉我的手,但只一触便触电样弹开。
他的确在发烧,手很烫,而我的指尖,大概比冰还冷。
“你的病……”他问了一半,哑掉。
他又咬紧嘴唇,惭愧的将脸埋进膝盖间,裤兜里有东西滑出来,掉在地毯上。他遮挡不及,只好尴尬捡在手里。眼熟的银白铁块,那一晚我扔掉的手机,如今屏幕漆黑划痕累累——手机的尸体。
他想再塞进兜里,却不知如何下手:“我发现冻在路边的雪堆里,那天你……”他讲一半,又哑掉。
他攥紧手里的手机:“第二天早晨我怎么也打不通电话,那时候,我……”他张了张嘴,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我一直在找你,所有的地方都找过,我真害怕,kei,我真的害怕极了,那天晚上我——我怎么现在才找到你——如果她不告诉我……”
他最后依然哑掉,蹲着缩成一团,埋下脑袋,用冻伤的手指无声的揪紧头发。
我俯视着他的头顶和脊背,这个样子的syou,看起来格外的小。
“kei,我该怎么办?”他哽咽着问我。“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
我始终沉默以对,姿势都不曾变化。刚刚来自他手的灼热,正一条条烧在身上,而屋内那些诡异的翻飞细雪,全都穿过皮肤,冻进身体内部。我仍记不清往事,唤醒的全部回忆,只有疼痛。
“kei……”他鼓起莫大勇气,再次想拉我的手,我正胸闷胃疼的难过,下意识的一把拍开。
他怔怔站起来,那只手仍不知所措的举在半空。
“我累了,你回去吧。”我尽力平稳吐字,而身体软绵绵就快要倒下去。我摸索着沙发扶手,想得一点支撑,却没有一根指头使得上力气。
埃利觉出我的异样,上前将我抱出沙发。这依靠来得及时,我松一口气,整个人瘫在他怀里。syou一惊,伸手阻拦,手指滑过我露在睡衣领口外的脖颈前胸,顿时又颤了一颤——比他的手还要烫人。
男人托好我,另一只手替我扯平睡衣下摆,盖住我被抱起时露出的大腿,然后重新用双臂将我小心搂紧,顺路对syou下逐客令:“这是我的房间,访客时间到了。”
眼角余光中,那个孩子全身都颤抖起来:“……为什么,kei?”
“这些,是我要的。”说完,我靠进男人的胸口,闭上眼睛,被疼痛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听见syou拖着脚步走向门口,低垂着肩膀,慢慢离开。
进了卧室,我挣出他的手臂,撑起身子靠在窗帘后边,看syou呆滞挪出大门,毫无知觉经过在风中等待的塔吉雅娜。她拉住syou,伸手摸他的额头,却被嫌恶的扯掉。syou将她的手捏紧,想要用力摔开,最后却只是颓然松手,头也不回向前,丢下她一个人落在原地。塔吉雅娜回望一眼窗口,然后转身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单薄背影满是酸楚,定格成凄凉符号。
埃利一言不发合拢窗帘,这一幕忘川河畔的戏剧已经落幕,演员们重又隐于幕后,空无所有,记忆再度烟消云散。
他看向我,凝视许久,眼中也是痛楚。
我扭过脸去,想要逃避一切与痛有关的机关暗道,再痛一分已不能忍受。我已经是空荡荡的躯壳,被挖空的内里满塞千奇百怪的痛楚,真实的,虚妄的,疯狂翻涌,双手按压上去,它们却又从指缝间蛇一般扭动而出,缠紧周身,不得喘息。
埃利想扶我躺下,身体的移动扭碎最后一根支撑的线绳,我听见自己劈啪碎裂下去,坍塌的中途我垂死挣扎,竭力撑在他的臂上。我稳稳神,眼前是玻璃杯中果汁残液,热力耗尽,了无生机。我甩开他,踉跄进洗手间,将留在胃中的那一部分果汁,一点不剩,全呕出来。混着胃液的果汁腥臭苦涩,我勉强挪到水池边漱口,更猛烈的胃痛冲击而来,将我砸进黑色漩涡,呼吸动弹不得。
男人赶来时,我正将和着漱口水的血喷吐出来,白色洗脸池绽放一片璀璨红花,鲜艳夺目,转瞬凋谢成道道红泪,沿着池壁道道蜿蜒而下,汇聚成洼。
他一时骇得僵住,伸手却不敢扶我,倒映在镜中的脸死灰一片。
我拼死扳开龙头,好冲走血迹,然后在流水声中滑跌下去。他这才连忙将我抱起,护在心口,然后痴痴望着水流冲洗池壁,缕缕血丝旋一旋坠入地底深渊去。最后一丝红线消失于世,扯我也一同掉进去,已近癫狂的疼痛追击而上,它们大概连死也不会放过我。
意志崩溃,我痛叫出声。只是微弱的呻吟,拥着我的男人却震得像被子弹击中,我似乎听见,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开裂的声音。
我让他找来药,不管有没有作用一股脑全吃下去。胃痉挛着紧缩成硬块,激烈排斥着强咽下去的异物。我连喝几口水,死命捂住嘴巴,脸埋进被子里,抵死反抗,彻底窒息之前终于没再将它们全数呕出来。
终于,我脱力陷进床里,失去全部挣扎的气力,任疼痛肆虐横行,既不能清醒,也不能死去。埃利守着我,也像死过一遍。
天色彻底黑下来,他起身想去开灯。我扯住他的袖子,无力的手指勾在他的袖管里:“不要动……”
他停下来,而我的手指最终绵软滑脱。他握住那些冰冷的手指,伸另一只手抚过我的头发和面颊,凝视着我,再温柔的吻上我的额头,然后扯开被子同我一起盖进去。他替我在他的肩头找一个舒适的位置,我的脸贴在他的颈窝,那里有柔软皮肤和体温,还有令人安心的淡淡香水与烟草的味道。他抚摸我的脊背,像安抚怕黑的孩子。我的腿蹭过他的腿,感觉着他的衣料所带来的柔和微糙的凉意。
他的喉结颤动,带来微微的酥麻:“有没有想过,同我一起,离开这里。”
我没有回答,睫毛抖动扫过他的脸颊。他沉默一会,撑起身吻我的嘴唇,然后小心翼翼地为我按摩腹部,妄图驱散痛楚。
他的手心似乎永远温暖,我倚在他的怀中,同这连绵不绝的温暖及那些连绵不绝的痛一起,在连绵不绝的黑暗中,漫无边际的等待着第一缕明亮光线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