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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   他重又绞一块毛巾替我擦汗,声音从头顶飘过,嗡嗡嘤嘤听不清楚,似乎依然干哑焦急,:“kei,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没力气回答,更没力气表现出任何好转的迹象。
      雪整夜都没有停,关了窗的屋内听不见风声,只有落雪的沙沙声,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蚕啃噬不计其数的桑叶的声音,一路啃进我的四肢百骸。那间屋子,仿佛伸手可及,有鹅黄灯光厚实窗帘的温暖屋子,我听得到壁炉内木柴正噼叭燃烧,火星噼哔爆起,热气薰得人昏昏欲睡。我徘徊在窗外,却无论如何找不到属于我的入口,窗棂墙壁台阶大门,一切一切,冷硬如铁,无动于衷推我在外。那些自天顶而下的雪一片不落,全落在我的身上,融成湿冷粘腻的冰水。难以忍受的寒冷一路绕过滚烫外壳侵入肌理,冻结血液和呼吸,心脏瑟缩的就快停止跳动,只有胃里的一把火在愈烧愈烈。
      “为什么不去医院?”他另取了干爽的毯子盖在我身上,又小心翼翼的移动我,原来躺的地方流了太多的汗,“当你扑过来扭方向盘的时候,我吓坏了。”
      “kei,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是谁……”然后他深长的叹气,将我整个抱在怀里。
      他的腕表硌在我的肩膀上,他将我揽一揽紧,腾出另一手卸下腕表,咔啦一声丢在一边。
      “上帝保佑,你会好起来的。”他将我的头托在他颈边舒服些的位置上,我的脸和头发蹭过熨贴的衬衫布料,极轻微的滑擦作响。他的胸膛宽阔安稳,依然散发着熏黄色调的松木味道。
      我知道我已经累了,我已被凄凉放逐,长途跋涉累得无力生存。我需要,一秒也好——可以休憩的安息之所。我的画布上满是痛与孤独的苍茫色块,绝望的寻找之后,有这样的怀抱,等在背面。
      等待到这样的等待,比苍茫更苍茫。
      胃部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我蜷成一团。觉察到我的异动,他试图安抚我,却被我一把推开。腥热液体疯狂涌上喉头,挡也挡不住。我俯在床头,眼前全黑昏花一片,五感全部麻木,连胃都痛的麻木成木桩,我知道,我吐的全部是血。
      我尽力睁开眼睛,眼皮的缝隙中,满塞血光之灾——床上,地毯上,还有自己的身上,斑斑块块的猩红——那些凶险病毒的极乐之所,泼洒的触目惊心。
      我将吓傻的他推到一边,但他却抓了我的手想扶住我。我奋力挣开,声音嘶哑的叫他滚远些,什么也不要碰——我是唯一存活的样品,我的先天缺陷救了我的命——我不允许再有人被这种致命病毒感染,只有撒旦才知道会发生什么。
      歇斯底里的挣扎透支了我最后的体力,冷汗淋漓而下。我按住胸口,感觉有一只手捏碎了心脏,没有办法吸到一丝空气,连咳都咳不出来。本能的求生感令我想抓住些什么,濒死的狭小空间里,我的手扒在了他的肩上,用力之大几乎抓下他一块肉来。不可思议的疼痛像是把心脏用绳索扭紧挤榨,窒息的紧缚感攀过脖颈咽喉冲进大脑,连指尖也被密密绞紧,痛到麻木。我在窒息中瘫下去,死神的镰刀寒光闪闪——他正坐在我的胸口,白骨粼粼的冰冷手指中,紧紧攥着我的心脏——鲜红的肉块,绝望跳动,歇斯底里。
      有人扶着我的肩,我只能看见他的嘴唇鱼一样翕张,同全世界一样安静无声——

      没有声音,没有光线,没有温度,没有任何可碰触感知的实物,感知的丧失如被裹在绵密稠黑蚕丝,连自身的存在也不能踏实确认。
      一颗剔透水滴丁冬落下,四散溅开于空茫之中,一瞬,或者百年。
      有冰冷的手掌贴在我的额上,虽然转瞬离开,但那沁凉,仍然彻骨,我浑身一颤,睁开眼睛。
      父亲背对我站在窗边,正望向没有尽头的细密雪幕,玻璃窗上映出他的金丝镜框与冰色眼睛,闪一点没有温度的细碎反光。
      “把药吃掉,回去吧,没事了。”他依然望向窗外,白大褂上的衣褶都没有丝毫变化。
      我放弃了没有生命的枯白药片,准备直接下床离开,这是我所能对父亲做的唯一反抗。
      我尽力忘记那些被父亲漠视的委屈——但愿我能够做到,至少,奥斯卡正等着接我回去。整所医学院都弥漫着冰凉冷漠的消毒水味,同伦敦的雾气灰蒙蒙成一片。奥斯卡的身上总有淡金色的橘味清香,在他身边,让我觉得自己不再流落异乡。
      我浑身酸疼,没有一点力气。但今天我却赌气拍掉了奥斯卡伸过来搀扶的手。
      “我自己可以走。”我说完,回头看一眼父亲——他也正回头看我,我和他有着酷似的面孔,尤其是眼睛。我咬咬嘴唇转过头去,摇摇晃晃走向门口。
      出了门,奥斯卡还是一把将我抱起来,丝毫不理会我的反对。
      “如果没有下雪或者你能走得再矫健些,我可以考虑一下你的提议——我可不想一会再送你回来,我的少爷——虽然你比那些节食的小姐还轻。”
      我恶狠狠的瞪着他,恨不得把他整个吞下去。
      “等等。”走廊的尽头他将我放下来,将自己的大衣裹在我身上,重又将我抱起来。
      来自于他的身体的温暖和气息将我完全包裹,那些柔和丝绒将风与雪还有昏暗天色完全隔绝在外。我更深的偎进他的宽阔怀抱,合上眼睛不再说话。
      我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脸上,他也许轻轻的摇了摇头,尽力走得更平稳些。
      “小傻瓜。”他说。

      “你不要起来。”奥斯卡将我的头重新按回枕头,“躺着听就行了。”
      我撇撇嘴裹紧被子,看他们故弄玄虚的熄掉顶灯,只在床头点一根蜡烛。奥斯卡坐在我的身边翻开书凑近烛火,瞥一眼对面床上挤坐的同学,每一个人都绷得满脸兴奋。
      他清清嗓子,开始念书——男生们的无聊消遣,深夜集体阅读最新版的鬼故事。
      我翻了个身,只有吃饱喝足的蠢货们才有如此的劲头,如果此时有足够热情的漂亮小姐在窗外挥舞手帕,这群荷尔蒙分泌过剩的光棍们才不会有心思看那些蹩脚的恶俗老套故事一眼。
      我此时只想睡觉,对那些俗套不屑一顾。不外乎就是这一套,阴惨惨的哥特式城堡废墟,散发腐臭的藏尸地下室,长着死神头颅的巨大魔鬼,铺满诡异隐喻的降神会,飘飘荡荡的幽暗蓝色灯光,幽灵、鬼魅、灵魂、邪神、巫师、疯子、狼人、吸血鬼,被肆意撕裂凌辱的□□和灵魂,划破夜空的凄厉惨叫——还能再有什么?
      但我承认,奥斯卡的嗓音抑扬顿挫非常好听,再枯燥的情节经他念过,总能化腐朽为神奇。
      男生们最初那种跃跃欲试的亢奋在脸上悄悄消退,微妙烛火的阴影取而代之越铺越大,嚼饼干的嘁嚓声也早就湮灭,除了奥斯卡的声音满屋就只剩下粗重急促的鼻息。
      念完最后一个字,窗外正扫过几股寒风,擦过粗糙墙壁,呜咽翻卷在窗棂上,玻璃片咔咔轻微震动。满屋人僵直着保持原来的姿势,惊魂未定的吞咽口水。
      我睡得迷糊,反手搭在奥斯卡的腕上,感觉他浑身一颤,书掉下来,耳边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我钻出被窝,烛火跳动几乎扑到我的脸上,人群一阵骚动,甚至有人低声惊叫。我定睛细看,蜡烛火苗被气流带动噗噗跳跃,四壁天花板都是剧烈晃动的庞大黑影,连奥斯卡在内,每个人都面目扭曲惊恐的死盯着我。墙上镜子里,我的头发乱七八糟挂在脸前,脸和手臂死灵一样惨白发光——
      大家迅速悻悻告辞,有人出门前心有余悸的偷偷用眼角扫我,像是见鬼。
      奥斯卡开了床头灯吹熄蜡烛,起身整理自己的床铺,见我一直坐在被窝里打量他,便苦笑着叹口气,走过来将我的睡衣袖子拽平展,重新盖住细得可怜的手臂。
      我歪着头看他,眨眨眼睛,他好看的蓝眼睛弯起来,把手放在我的头顶,将我的头发揉得更乱:“你啊……”
      我不满的歪头躲开,点起一支烟:“我本来就是怪物。”
      他坐下将一条腿跷在床上,枕着手臂隔了烟雾看我:“是美艳吸血鬼,小姐。”
      我扔了烟直接抽了背后枕头砸他,他等我砸几下,扯过我的手腕抢下枕头,又摁我躺好,力气大的不容反抗。
      “好了,不闹了,你刚刚恢复不要又受凉了,”他把手伸在我的眼前,“我刚才可是被你吓的手脚冰凉啊,你够厉害的。”
      我摸摸他的手,从指尖到手心,依然同以前一样温暖干燥,呼的拍开,翻个身背对他:“骗人,无聊,我要睡了。”
      他握住我搁在被外的手:“没有骗你,是你的手太冷了。”然后将我的手整个握住,手掌厚实温热——跟他的手比起来,我的手小的值得鄙视。
      “kei,我很奇怪,你真的不害怕?”
      “那些不过是凭空捏造的把戏,我更奇怪你们有什么害怕的。”
      他沉默了一会,说:“对痛苦与死亡的恐惧,也许,就是这个,kei,你难道不怕?”
      我仔细看他的脸,灯光映得他的脸轮廓分明。他英俊强壮,有闪亮的眼睛和健康的肤色,平日里连感冒都找不上他
      我扭过脸去:“我的身体很差,每一场病——那些痛苦,不比书里的来的逊色。我本来十五岁那年就该死掉,是父亲用那些该死的药从上帝手里抢来了五年——怪物一样苟延残喘的五年,没人知道我什么时候就会死,也许,随便一点什么都会要了我的命。痛苦和死亡,我已经习惯了,他们是我的老朋友。”
      他扳过我的脸:“你不要这样说,kei——”
      我讨厌他的眼神,该死的满是痛楚和怜惜,我的脆弱与无助倒映在那双湛蓝眼睛里,无所遁形。我伸出手去——没有血色与温度的细瘦手指,挡在他的眼前——不,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但与此同时,我不无悲哀的发现为时已晚,我已经深深陷落在他的眼中,他的生命之火温暖薰人,我早就无力将他推得更远。
      他握住我的手腕,缓缓拉下我的手。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重又显露出来,同时也看见自己重又倒映在他的眼底。他的睫毛与温和的鼻息依次擦过我的掌心。
      “奥斯卡,我也有害怕的东西。”
      他露一点疑惑的神情,安静的等我说下去。
      “在我的噩梦里,黑夜如白天一样的明亮,而白日的天空,永远漆黑一团。每个人同我擦身而过,做他们该做的事,仿佛谁也看不到我,即使我多么大声的呼喊和没命奔跑——我就像空气一样透明,依然被这世界遗弃……”
      他看着我,捏疼了我的手腕,我继续说下去:“在梦里,即使我知道是梦,也醒不过来,没有尽头的循环的永劫噩梦——”
      他的面孔瞬间变得悲伤而又模糊,他张开双臂,似乎要拥抱我,又似乎要将我推开。
      “那是真相,小傻瓜,不可更改的真相——为什么你要说出来,我本想再陪你一会——你难道不知道吗?当真相诞生,我,就会死去——”
      我惊恐的睁大眼睛,周遭的一切全在飞速扭曲蒸发,连同奥斯卡在内——那些全是海市蜃楼的幻象,魔法已破,正被尽数收回魔瓶。我惶恐的伸手拉他,可是,即使是我自己,也正坍塌成记忆的松散流沙,浪头打过,再次沉入意识的漆黑洋底,转瞬不见踪迹。
      几万光年外的海面,点缀一点晃动的紫色亮斑,分不清是太阳抑或是月亮。我迎着那一点光线缓缓上浮,身边围绕无数巨大晶莹气泡。我的头发被海水卷动时不时擦过脸颊,海草一样蓬松柔软。
      在海底的更深处,辽远钟声自洋流传来,在皮肤上震颤。安魂弥撒从黑暗深处丝丝升起,我艰难的俯视脚下,水的压力让我睁不开眼。海沟罅隙里,静静伫立的人群,正隔了灰蓝幽暗海水,向我望过来。我似乎看见了父亲和母亲,又似乎看见了奥斯卡,但转眼再找不到。每一张脸都似曾相识,却又恍惚陌生。淡蓝色的光辉中,人们的脸上挂满亲切温暖的微笑,向我伸出手来。一双一双温暖亲切的手,珊瑚虫触手一样稠密,从峡谷底层一再的伸展出来。
      他们轻轻吟唱着安魂曲,歌词里填满我的名字。
      我定睛再看,每一个人,其实都是我自己。他们有相同的冷漠的脸和相同的灰白眼珠,头发被水荡起,显出整张惨白脸庞。他们嘴唇翕张,向我说着什么,但我听不见一丝声音。我尽力去听他们的声音,可他们已低下头去,阖上眼睛,再度成为僵立冰冷尸体——每一个自己,都已死亡。
      我浑身一震,半个身体浮出水面,身边海面上浮满残骸,灰蒙蒙天幕深远空旷到骇人,耳边只有风与海浪的声音。
      我随手捞起身边的漂流物,记忆的残骸灼伤了我的手,难以分清是极寒或是极热。不堪忍受的痛电流一样直刺进大脑,我只好扔掉,再拾,还是扔掉。
      没有任何标识的空茫中,我终于迷失方向,我同这个世界互相唾弃,相互放逐。
      只有怀中的婴孩,是我的一切,我埋下头抱紧他,盲目的奔跑,任何人也不给。他肉鼓鼓的小手,扯疼了我的头发。
      有人扯住了我的衣角,惊恐中怀中已空,身后那个孩子一脸关切:“你迷路了,kei。”
      他有润湿纯净的黑色眼睛,一脸骄傲:“我的眼睛借给你,我看见的,你也能看见。”
      “那是什么?”我问。
      他拉起我的手:“一切。还有,你,我所看到的你。”
      我站直身体,那个孩子已在远处,高大的我不再认识,我追赶他的背影,但他终于消失在光线的尽头。
      我喘息着停下脚步,他的体温还留在我的手心。
      视野渐渐缩小变黑,他已经要回了他的眼睛。漆黑的全盲中,我的身体也正在高温中熔化,手指,肩膀,骨骼,头颅,我的半身。最后,是全部——他要回了属于他的一切。
      我挣扎着,绝望的喊着他的名字,反复的,用我最后的嘶哑声音。
      “syou——”

      有人紧紧抱着我,我烧得像一团火,几乎连他也一起燃烧。
      “kei,你做梦了,那只是梦!看看我,我在这里——”
      我终于逃离层层噩梦,回归触手可信的现实。眼前男人的脸焦黑憔悴,满眼血丝。他的背后,冬日夕阳正无可奈何的坠落下去,染得地平线尽头落雪山峦酡红一片。
      “上帝,”他抓起我的手吻我的手心,“你终于醒了,这一天里,我甚至以为死的会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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