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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九天 ...

  •   “遮天蔽月么……”赋濯风闻言只是笑笑,并未徒生落寞,反而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大夜弥天的景象,不会持续太久。”

      他端起茶盏,踱步至窗边,转过身逆着光,将茶盏朝前一递,轻声道:“这天下海晏河清的模样,是我此生注定看不到的绝景,待此间事了,便烦请诸位,替我这个久病沉疴的短命之人,多去赏些人间风月,也不枉我世间一趟。”

      温袭羽站在门边上,面色凝重,没有发出什么动静,只是掩在袖中的拳头紧攥了几分,倒是言慕反应大些,浑身如遭雷击,他的眼眶微红,随后稳定下情绪,拍了拍袖子,退后一步,朝赋濯风微微躬身,颤声道:“大公子言重。”

      赋濯风一笑置之,随后转身开窗,将茶水随意泼洒在外头的水池里,又端着茶盏,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却并未再添上新茶,只是将那胜雪似玉的粉青盏虚握在手中把玩,而后他缓缓开口:“景昭年间,朝堂上的那帮文臣公卿,论起修齐治平,似乎人人皆为上等,个个都是添的恰好的茶水,不见盈缺,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却也正是如此,日后新帝一旦上位,便会更显得乌烟瘴气,文人之间的君子之争,放在如今的朝堂环境中,就越会沦落成意气之争,到时受苦受难的,皆是百姓,而并非是那些身高权贵的罪魁祸首。”

      “老皇帝以为他留给祁桓的,是一片只需要好好打理便可丰收的土地,可他终究还是被面上的嫩绿所蒙蔽,殊不知这些看似蓬勃的绿苗,实则早就烂进了根里。表面上的太平盛世,就真是太平盛世了?我看未必。”

      赋江隐趴在桌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拿胳膊挡着脸,不敢去接兄长的话。

      北凉月毫无顾忌地打了个呵欠,在一旁悠悠然道:“天下朝局动荡,民间疾苦最是常态。你不甘沉沦,自愿成为南霄赫连家的基石根本,给他们雪中送炭,而江隐,则因为你的缘故,会为南霄赫连这将断未断的香火,续上新的生机,你们二人,各有各的风采,都注定青史留名,流传百代。”

      “我虽不愿搭理红尘,但并不代表我不会插手人间事,我大发慈悲些,多少念及几分与你们的师徒情谊,至少会在你们坠入深渊之前拉上一把,咱们师门的规矩就是无所顾忌,要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切莫教为师失望就是。”

      北凉月对赋濯风眨了眨眼睛,轻言浅笑:“昀瑾,你们二人之中,我唯独怕你钻那牛角尖……”他又顿了顿,复而语重心长道:“你心气儿高,这我便要着重与你说上一说,你给我听着,无论如何,哪怕是你身死,也终未能改变这世间什么,到那时,不要觉得自己枉费一番心机,为自己感到不甘、不值,却对这尘世心怀愧疚,你生来就不欠谁的,这十数年,你已经逼自己做了太多,不必事事都太在意结果。”

      “最后是功成名就,还是功败垂成,起码不是现在的你该思虑的事,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话音落罢,北凉月低下头,从袖中掏出一枚莹润的白玉小印,其上雕月纹昙,刻画清晰,似是与赋濯风的那枚乌金印有着相同用处。

      “人生在世,就应当顺颂时宜,百事从欢。”北凉月眼眸微眯,低声喃喃。

      温袭羽见他动作,赶忙小跑去一旁的书案上取来最上等的洒金纸和三盒青瓷印泥,轻手放置于桌前。

      北凉月就此在洒金纸上头留下一枚鲜红的细叶昙花小印。

      赋江隐也起了劲,从桌上磨磨蹭蹭地直起了腰,也低头在袖中掏着什么,还不忘对着北凉月调笑道:“倒是难得,师尊居然还能说上几句正经的人话,果真是大发慈悲……莫不是我今日没睡醒,此刻还在做梦罢?”

      北凉月神色怡然,才算是有了些笑颜,又晃了晃脑袋,没有追究赋江隐对他言语不敬的意思,毕竟长久以来,他们之间的相处一向如此“和睦友善,尊师重道”。

      而后,赋江隐也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印,印章通体呈水蓝色,悬着黑色流苏,并无雕画,只两面刻字,一面刻着“点笔迟”,一面则是“宿深枝”。

      他在洒金纸上留下了一枚黑色的西府海棠纹印。

      最后摁下的,则是赋濯风的墨云雪凰印,印纹呈金色。

      赋濯风拎起那张洒金纸,随意抖了抖,言慕在一旁,递上了一支已吃过了水墨的紫毫笔,赋濯风揽袖接过,经过短暂的思考,他提笔其上,行云流水般写下了五句诗词。

      这是赋濯风与萧沉云私下商定的独特暗语,即便是同为“风戾四绝”中的另外三人,在没有大量线索作为解密基础的情况下,也难以拆解出其中真正要传递的消息。

      赋濯风将纸对折,交给温袭羽:“你与溯秋知会一声,就说我这边并无大碍,让他不必着急恢复本职,还有需要他做的事,我才至帝都,手中可用之人尚且不多,此事要紧,交给他我才放心,至于内容,读过纸上所书便知。”

      “是,大公子。”温袭羽接过纸,简短答道,转身出了门。

      “思卿,”赋濯风放下笔,轻轻一抬眼,“传楼主令下去,即明日起,将两位副楼主特权收回,不再接手楼内事务,之后再以副楼主印传信发令,须得楼主印与其同在一页,若无,则印纸作废,不计内容,将其当场销毁。”

      “还有,将前些年我在倾州将养缺失的情报,包括朝明的人员调动图册,全数送至天玑阁,我需要过目。从今日开始,持续三月,所收情报不必择优劣,将其备份后就可以送过来,由我统一批复。”

      言慕点了点头,接着又小心翼翼道:“大公子,您的身体可还……”

      赋濯风平静道:“无妨,我还不至于如此脆弱,现下我需要尽快熟悉南霄目前的处境以及朝堂上的变化……”他顿了顿,又想到什么,只是心口突然泛起不适,赋濯风短暂沉默一阵,压下已到嗓子眼的咳嗽,衣袖都被他掐出了浅淡印痕,才慢慢出声:“思卿,除去朝堂的官员,我还需要你去收拾一份南霄十三州地方大小官员调动的名单。”

      言慕武功虽不及赋濯风,但这一小小的异样还是逃不过他的感知,以他对赋濯风的关心,本该拦着他做事,只是言慕清楚,在面对一些要紧事务上,赋濯风一向说一不二,毫不退让,既然拦不住,再开口阻止只会是徒添不快,想到此处,他嗓音沉闷地道了声“是”,便也出了门,临了不忘将门带上。

      当门关紧的那一刻,赋濯风眉头微蹙,以袖虚掩口鼻,腰背前倾,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似乎在强忍着什么难言的痛苦,他靠在桌上的另一只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北凉月见状,却也不急,慢悠悠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甩手抛给赋江隐。

      赋江隐明白北凉月抛出的青瓷小瓶里装的是什么,不敢怠慢,从里面倒出一枚深棕色的小药丸,新倒了一盏热茶,将它化开在水中,递给赋濯风后又退了一步,用内力慢慢地帮他顺着背,助他将呼吸调整平稳,直到赋濯风停止咳嗽,对他打了个停止的手势。

      北凉月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冷嘲热讽道:“若你再如此毫无节制地透支自己的身体,怕久不闻愿成,就已听碎声”

      赋濯风接过赋江隐递过的茶盏,一口闷下,药味瞬间在他口腔内扩散开,他实在是厌恶苦味,就连表情也有些扭曲,他强忍着这极端的苦意带给他的冲击,用衣袖掖了掖嘴角,一个正眼都不给北凉月,哑声冷笑道:“这一点还不需要师尊你提醒。”

      一直在旁言语不多的赋江隐担忧道:“哥,你怎么样?没事吧?”

      赋濯风点了点头。

      得到兄长的肯定,赋江隐一颗担忧的心落到了肚子里,略觉安稳后,长长地叹出口气来。

      屋内只剩下师徒三人,除了刚刚的意外,在过去的半晌时间里,只有赋濯风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

      而后,赋濯风突然开口道:“江隐,之后我会为你去掉“赋”姓,重归原籍,三天后,我就会把你送进宫,去做祁桓的伴读,除了与祁桓必须打好交道以外,宫里也该有你自己的势力,在选人这一方面你自己看着办,宫外的事情就不必再分心,一切有我。”

      赋江隐闻言点头,旋即那双浅色眸上覆了一层朦胧,他抿咬住嘴唇,用力到就连唇齿间隐隐可见一抹猩红。

      赋濯风知他听话,但年少离家难免情绪不稳,他拍了拍他的手背,聊表安慰,又淡声嘱咐:“在宫内,一切不比在宫外自由,你要把握好与祁桓之间的距离,不要对他过于讨好,也不可过分疏远,你要让他对你产生依赖,若是做不到这一点,你需得让他觉得,在今后的日子里,他是可以完全将信任托付于你,整座朝堂乃至整座皇宫,只有你,永远不会欺骗、背叛他,要做到你们二人互相成就,二人不可失去彼此的程度……懂了吗?”

      赋江隐深吸一口气,听着其中意思,他这是要走一条孤臣的路子,打从一开始就得与未来天子牢牢捆死在同一阵营,不过这种行事风格不像是兄长在经过深思熟虑后所做出的决定,他沉思半晌,对赋濯风提出了疑问:“这是为何?”

      赋濯风以袖掩口,又轻咳了几声,而后抬眼看着赋濯风,一双墨蓝色的眸蕴着温意,他口吻轻柔:“在景昭这个年号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会找他为你请一道旨,而这道旨意将会在把你推上最高的位置,并且没有太多缓冲的时间,短期内除了新帝对你的信任与依赖,大致不会再有其他更有用的东西。”

      “至多四年,祁桓就会登基为帝,我只能给你这些时间,若你之后还是接不下这滔天权势,那便换作我来。”

      赋江隐捏了捏自己的下巴,表情凝重,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嗟叹,最后他沉声开口:“若我现在就打下包票说一定可以做到此事,这肯定不现实。我只能与兄长言明,我会尽力去办,能做成几分便是几分,不敢在兄长面前托大其词,为你徒添烦恼,江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赋濯风看了他一眼,伸手理了理赋江隐的衣领,声如温玉:“有此觉悟就好,不过凡事还是要以自身安危为上,须得脚踏实地,切勿急躁,去吧。”

      赋江隐扫了一眼被随意放置在桌上的龙雀佩,突然笑了,在他那双茶色眸子下一掠而过的不屑的衬托下,由此显得这个笑格外单纯,而后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了屋子,去收拾进宫所需携带的东西了。

      现下屋内便只剩赋濯风与北凉月二人,两个人都非是什么主动的人,没了赋江隐在一旁搭腔扯题,安静得很。

      赋濯风用手指了指北凉月,北凉月那双邪眸盯着赋濯风的脸,难免讶异,照理说等赋濯风回到天旭,之后的事情再怎么说也与他搭不上关系,怎的还有自己一份事了?

      北凉月一动不动,可他面前茶盏却悄悄往前移了移,赋濯风见状,嘴角不免翘起一抹弧度,师徒二人在此时,这才见着些许世间寻常师徒相处时该有的默契感觉。

      赋濯风装作没看懂北凉月的意思,往那茶盏里添了些新茶,又将它给推了回去。

      北凉月瞥了瞥杯中氤氲着热息的茶,伸出一根手指在茶盖上绕着转了转,滚烫的茶水裹携着青碧色的茶叶悬空而起,经过几般变化,变幻成一条长尾金鱼的模样,在北凉月抬起的手腕边欢快游动着。

      北凉月饶有兴趣地盯着那条小鱼,悠然开口道:“求人办事就是这个态度?昀瑾,你这……让为师有些失望啊。”

      赋濯风无奈地摇了摇头,难得打趣揶揄:“怎么?如今弟子不过才回天旭,连这局势都还未摸透,师尊就想着从弟子身上开始捞好处了么?”

      “这不是我应得的报酬么?若不是为师鼻子还算是灵敏,这一回就算是被你糊弄过去了,现在就等你拿出来孝敬为师呢。”北凉月身体后倾,翘起一只二郎腿,动作极为放松。

      “真是事事逃不过师父的五感。”

      赋濯风当下也不再多言,起身后转直径走向那紫檀所制书架,东敲敲西摸摸了一阵,最终敲开顶端的一处暗格,从里面拎出来一小坛子酒来。

      “这才对嘛,”北凉月鼻尖一耸动,眼神光寸步不离那只制作精致小巧的酒坛子,他伸手指了指,“说吧,要为师做什么,看在它的面子上,为师可以酌情考虑一下。”

      “真的不是直接答应?”赋濯风望向北凉月,微微一笑。

      “哪能这么便宜你……亲师徒得明算账。”北凉月摇头。

      赋濯风不与他多言,将手腕轻轻一转,北凉月顺势一捞,将酒坛子拥入怀中,而后置于桌上,拍开坛封,一时酒香不显,待赋濯风伸手推开窗,外头恰好一阵寒风吹拂进屋,随后便有清冽醇厚的酒香伴着那阵寒风萦绕于屋中,久久不散。

      北凉月翻开一只崭新的粉青茶盏,将清澈如冻泉般的酒液倒入杯中,他紧捏着杯盏,感受着手心由酒水透过青瓷带来的沁凉感,感慨道:“好小子,有这等东西,还敢偷瞒着为师藏私?”

      “这寒潭香,本就是留给师尊的。”赋濯风摇摇头。

      “说吧,要我做什么?”北凉月并未饮啜杯中酒,而是玩心大起,如先前一般,将酒液凝成一条小金鱼的模样,当下便有一条“酒鱼”同一条“茶鱼”悬空游动在他的手腕周围,欢快地打着圈。

      “续命。”赋濯风坦然开口说道,“祁砚现在还不能死,最起码也得在开春之际,但他之后是否清醒,这无关紧要。”

      北凉月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老皇帝的情况并没有比祁砚好多少,所以,我希望在你的照看下,让祁砚他至少……可以活到来年开春。”

      北凉月垂眸略一掐指测算,轻声问道:“想好了?”

      赋濯风点了点头,淡然道:“时下二人情况不见得多好,失了一个都会影响另一人情绪不稳,形势尚不明朗,不可出纰漏。”

      北凉月神情懒散,一双异瞳有意无意扫过那两条悬空浮游的长尾金鱼,配上他那张与赋濯风的天人姿容气质完全相反却容色更甚的脸,衬得北凉月整个人看上去不像是什么修道之人,倒像是祸国殃民的精魅妖邪托生,之后他双臂舒展,伸了个懒腰,“端得个琼枝玉叶,求一个不近人情。”

      赋濯风闭上眼,他的唇角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透着些许冷色,云淡风轻道:“谁说不是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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