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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声 ...

  •   一人站立在廊内,一人倚坐在那沉檀棺木上。

      二人似是对峙,一时静默无声。

      半晌,却是赋江隐略显生硬的发言打破了这有些尴尬的局面。

      较先前明显轻快的少年脆音从赋濯风背后传出,赋江隐往前踏出几步,挡在赋濯风身前,笑道:“师尊既然说,是看在我们之间的师徒情谊上才答应帮忙,我倒是好奇,这世间可还有谁能让师尊欠下人情甘愿做事?”

      北凉月听罢,怔了怔,那白绫掩着的眼眸下让人瞧不出他的真实神情,他抬手摸了摸下巴,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而后他眉心微动,旋即嗤笑道:“你师父我此生在世已千余载,向来记仇不记恩,若说及此,还能记得的,确有一人。可惜,那人仙游已久,放至如今,应做不得数。”

      “不过嘛——就算她活着,那恩情我也还不起便是。”

      赋濯风站在一旁,一手驻着天霁月,静静地聆听,对于他那句“此生在世已千余年”并没有感到有多意外,毕竟长生不死这件事,北凉月从来就没有刻意隐瞒过他们二人。

      他其实对自己这个师尊,知之甚少。

      北凉月,字式离,于北泽境外一出荒岭救下赋家二子并留下收养,后认作徒弟,他是长生之体,似乎还有着通天彻地之能,却从未向赋家二子面前言说起半点过去,也未曾提及自己的出身以及师承,只对他们说自己是一介云游散修。他虽为道士,可他的行事做风却完全没有一个修道之人该有的仁心慈性,他的性子阴晴不定,行事颇为乖张,所作所为甚至可以称得上离经叛道,但即便如此,这样的他竟还有一个不为人道的短处,那便是他的酒量。

      北凉月是个爱饮之人,饶是他如此神通广大,可酒量却差得令人咋舌,犹记当年,他曾有一次酒醉,醉话里无意中向赋濯风提及过,他非以道得证长生,是外力所致。可他当时又是明显一副不愿提及往事的模样,赋濯风虽不解,但他心性所致,好奇心没那么旺盛,他本就没有探知北凉月过去的打算,既然他不愿意说,赋濯风便没有趁势打破砂锅问到底。

      此番也是如此,至于北凉月为何不愿牵扯过多红尘秩序的原因,赋濯风没有兴趣,也并不想强迫北凉月去多作解释,他们性格相反,时常有一言不合的时候,再然后,就变成了方才那般二人相对无言的场面。

      “大公子,二公子,月先生,你们仨搁这廊道外边冻着……这是在做什么呢?”

      此时的温袭羽似是刚回程,缩骨后的身材还未完全恢复,身上尤带风雪气息,他顶着赋濯风的脸、穿着与他相同的衣服,边活动着筋骨边朝前厅走去,远远的便瞧见这三人在此伫立不动,嘴巴嗡动好像是在交流,一时之间没敢太过接近,还是在旁边观察了好一会状况,感觉无事这才开口打了声招呼。

      他抬手将面皮撕去,露出了原本的面容,虽不出挑,却也算得上英俊,声音不高不低,说不上好听但也算不上难听,不具备任何特点,也算是他们这一行练声的常态,若是再将脸稍加修饰一番,还是如同先前一般,是丢进人群中便再也找不见的类型。

      赋濯风上下扫了一眼温袭羽,盯着他手里的面皮良久,随后才叹气道:“罢了……先进屋再说。”

      他缓步向前,先前那挡路的沉檀棺木转头便没了踪影,只剩下北凉月双手环胸立在那,而后他微微侧了侧身,待赋濯风和赋江隐走过,才没个正形地抬步跟在他俩后头。

      “是。”

      温袭羽对着他们三人的背影,躬了躬身。

      出了这条走廊,便是拆了宅院后建造的天玑阁。天玑阁四面环水,只修有一条短短的廊道可通往入口。

      为了迎合赋濯风的习惯与喜好偏向,言慕专门找人在后院挖了这么一处池塘,将楼阁以水榭的形式建立在了水上,以待楼主莅临。

      非是江州天旭城的“定离”如此,只要是别鹤楼的有了规模成了气候、稍大些的据点,必定会有这么一处布局相似的水上楼阁。

      许是言慕也时常在此躲懒,早早安排了人在阁内生起了暖炉,赋濯风站在其中丝毫感受不到寒意,他解下身上的披风,伸手往后一松,温袭羽便上前一步从顺如流地接下,又退回到原来站定的位置。

      百灵台安放在在近窗的位置,倒是方便观赏下方水池枯荷腐杆下肥硕的金红锦鲤甩尾游曳,赋濯风实际上很少会来“定离”,但此处貌似经常有人前来洒扫,窗台几净纤尘不染。

      三人入座后不久,前脚刚有侍从端上温热茶盏,又点了在边上放置的紫砂风炉,架了一盏软提梁,后脚言慕便带着一只精致的描金螺钿小盒进了屋。

      “大公子,‘鱼儿’已上钩,需何时再放饵?”言慕将盒子递出,微微躬身,出言问道。

      赋濯风伸手接过锦盒,又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先前在倾州将养,你们恐我伤神劳身,断了绝大多数的消息来往,让我错过了不少要紧情报,现下情况我需要分析各国局势,才好对‘饵’下结论。但照目前来看,我已回天旭,坐镇定离,倒是不必过于紧张南霄,如今该紧盯着的——应是北泽。”

      “景昭帝病重的消息逃不过各国耳目,他们要想动点手脚,机会难寻,此番再好不过。他国暂且不提,只是南霄与北泽相邻,国力也相差无几,如若大意,让他们嗅到腥味儿,仅凭一条砚江,可抵挡不住谢家的兵马。”

      “再论,横云同谢九的婚事也会是个麻烦。倘若日后她真嫁了过去,局势虽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可双方一旦起了纷争……那么,她的身份将不再是谢家新妇,而是作为南霄的横云帝姬,成为谈判的筹码。待他们发现她不能给北泽带去利益时,一位敌国帝姬的生死,在他们眼中,就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况且,谢九毕竟不是北泽举足轻重的人物,夫妻二人是否会被谢家当做弃子,我们犹未可知,也幸好这桩联姻暂且还未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仅是少数人清楚内情的话,其中还能动动手脚,思卿,须得知会一声朝明,安插内应、探子一事,让他再谨慎小心些。”

      钟离清渐,字朝明。乃别鹤楼暗哨之一,主掌情报一栏。

      言慕闻言,点了点头:“待过些时日,朝明回归,我自会与他说明。”

      随后,赋濯风一双沉静的眸又望向温袭羽的方向,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说话。

      “这是方才我扮作大公子的模样,在先前订好的客栈房间里发现的这玩意儿。”温袭羽在一旁开口,环抱在胸前的手伸出一指指着那只盒子,“东西我没打开过,上面也无淬毒,单听声响,内外都没有设置什么机关,里面应是金玉一类的物件。”

      “事后我找了小二打听,说是一位穿着官服的军爷送过来的,碍于身份,身上又佩着刀,小二没敢搭太多话,就只是人问什么他答什么,之后给他指了您房间的路,那军爷没在上面久待就下了楼,大概是放下东西就走。”

      “这是老皇帝先前在皇宫内便想给我的东西,只是我并未收下……”赋濯风微微颔首,“他如此珍视,却又执着地想把它交付与我,这便教我有些好奇其中的内容了。”

      锦盒无锁,轻易便可打开,待赋濯风掀开盒盖,一枚样式古朴的玉佩静静地出现在他的眼前,玉佩玉质细腻,漆黑如纯墨,雕刻纹络状似凤凰,整体却又与之不尽相同,下端系着平安扣,悬着鲜红色的流苏,与上端的系绳颜色对比极鲜明,应是新换上去的,略褪色的红绳在光线下微微泛着灰,看上去极有年代感。

      赋濯风垂眼,平静地望着那枚墨玉佩,拇指指腹不断在上面的纹络上摩挲,一时不知作何解。

      “哟呵——”

      北凉月在旁突兀地笑了声,伸手捞过那枚墨玉佩,修长手指捻着那系着平安扣的褪色红绳,悬在自个儿眼前不紧不慢地晃着玩。

      “赫连家的那小子倒是看重你,竟连这玩意儿都能送了你去。”

      北凉月不知活了多少年岁,一个长生久视之人称呼那个如今已过大衍之年的皇帝为“小子”,在他自己看来再正常不过,只是一旁没什么坐相的赋江隐一想到这个词是形容那个苍老虚弱的老皇帝时,身上瞬间爬满了鸡皮疙瘩。赋濯风没什么反应,也不恼北凉月手上动作如此轻佻,三人相处早已超十年,只当习惯。一旁新茶初沸,他默默起身,将自己青瓷盏中已凉却的茶汤倒空,提起那壶茶,添了些新水进去。

      白玉银环的软提梁在赋濯风手中显得玉质透亮莹润,反衬他的手细瘦,苍白似雪色。碧色茶汤在粉青色的茶盏里热气氤氲,他不觉烫口,端起茶盏轻啜,缓缓道:“师尊既然如此清楚,就怕是这玉佩的来历,与您——也脱不了关系吧?”

      “倒是猜的准,”北凉月嘴角微微上扬,“确实,它曾经是我的东西。”

      而后,他的神情黯然了片刻,像是面上的一道涟漪,迅速划过脸部,又转瞬消失,失神中并未将话题给延下去。

      又是落到了众人无声的境地。

      赋江隐在旁等了半晌,也没等来北凉月一个响动,好似幼猫举爪挠心,好奇心旺盛的要命,他抬眼瞥他,单手支颐撑在桌上,冲着北凉月笑得极为荡漾:“既然这东西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师尊您手上,那您不妨同我们说道说道?”

      北凉月放下玉佩,抬手给赋江隐来了个‘脑瓜嘣’,笑得半是嘲讽半是刻薄:“要说准确点,是送到了你哥的手里,算不上回到我这儿,再说了,我不过是被记载在册的死人,哪有什么资格再拿着它。”

      他伸手指了指桌上的墨玉佩,缓缓道:“这枚小玩意儿,原成一对,是南霄开国时期的东西,本身就代表了极大的权势,那小子是打算让你跟下一个皇帝平权呢。”

      饶是赋濯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这个说法,面上表情还是忍不住僵硬了一下。

      赋江隐定定地看了北凉月半天,抬手拍了拍耳朵,将头转向门边,“思卿啊,我刚刚……是不是听错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站在门边上的言慕和温袭羽,也被惊讶到说不上来话,故而没有回答赋江隐这个问题。

      “你没听错,我的憨徒儿哟。”北凉月神色淡淡,先前的嘲讽刻薄全然不见,“在南霄,拥有这枚小玩意儿,可同皇帝平权,这是赫连楚越当年定的规矩,不过开国至今,拥有过它的人也屈指可数,毕竟还是皇帝嘛,怎么会允许自己的臣属与自己近乎平权呢。以至于现在,除非皇族中真正的掌权者,再难有人能直接说出它的来历,当然,这其中也得除了我。”

      赫连楚越,字云旗,乃南霄的开国皇帝,其谋略高超、战功赫赫,为南霄打下了极为坚实的基础,后代继任的皇帝功绩就算全部相加,可能也越不过他去,以至于他的威名至今还在九州大陆流传。

      “上头纹络雕的是龙雀,所谓‘龙雀’,与凤凰同属,是凤凰中最为凶猛的种类,通体漆黑,一旦振翅起飞便不再落地,是一种极其孤独且凶猛的鸟类。”

      “我与赫连楚越曾是至交好友,南霄开国亦有我一份功,”北凉月的思绪飘远,往事一桩一件飞速流过,“当年携兵马赶路至逢川,在河边休歇,云旗这人运气一向不合常理,在下游折腾河鱼都能被他拿剑刨出来一小块墨玉,那会还在战中,不少百姓流离失所,玉匠不好找,就随便找了个雕刻手艺还算过得去的给凑合了,磨出来的玉大小厚度正好可以雕一对玉佩,也是在那会,云旗给了我平权的诺言。说是我真正想要的,他给不了,开国平乱是天大功劳,就算我对别的东西没想法,他也不能什么都不给,所以只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大程度给予补偿。”

      北凉月面上的笑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难得的正经,他声音渐沉:“能将信任全盘托付给另一个人,又做到了毫不怀疑,毫不保留,像他这样的皇帝,能取得如此成就并不稀奇。”

      “倒是真正贯彻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师尊,那你的那块玉佩呢?”赋江隐晃着脑袋,手指绕着一缕自己的头发。

      北凉月摊了摊手,“早丢了,当年为了不让人知道我这体质,在赫连楚越驾崩以后我跟着装死,结果一觉就在皇陵里睡了整整三年,等我出来的时候就找不到了。”

      北凉月侧首望向赋濯风,伸手解下覆在眼上的白绫,露出他那双不同与常人的眼眸来。

      他并非目盲,平常需要用白绫掩盖的,实际上是他那对极为奇特的异色瞳。

      左眼是一只同他发色一般的灰眸,右眼则是一只似鲜血般的红瞳。

      那一双邪眸此时正定定地看着赋濯风,赋濯风望着那枚龙雀佩,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蹙。

      “看来,赫连家的小子,这是铁了心的要栓住你呢。”北凉月的眼神变得探究玩味起来,嗤笑道:“昀瑾?”

      “他其实本不必如此。”赋濯风神情淡然,宛若置身事外。

      “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并不对等的交易,我对江山帝位无所求,他允我这些也无用,是我自己不甘沉沦,要为自己的生,来找些事做,也算是一个活下去的借口。”赋濯风忽然转过头,对赋江隐道:“江隐,如先前所说,我会将你送进宫,进宫后一切靠你自己,即便遇到困难,我也不会出手相助,这些你可懂?”

      “帮不帮的,又有什么关系?”赋江隐唇边噙着一抹风轻云淡的笑意,“我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一切皆由棋手定夺,我倒希望兄长能让我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赋濯风才站起身,轻轻抬手,如安抚一般按了按赋江隐的头,忽然又莫名其妙地喃喃道:“暮色渐起,星月暗淡。”

      赋江隐还未说什么,北凉月却在一旁重重一叹,像是故意,一双透着妖邪气息的眸此时斜睨着窗,他弯了弯眼角,似是窗边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而后才懒懒开口:“对于你来说,长夜可曾有尽?”

      “龙雀渐行,黑翼将笼。”

      “ 遮辰蔽月,非死不落。”

      “即便立骨不折,昀瑾,尘世不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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