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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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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私审,问案就不必在大堂内进行。
安眉戴着枷锁再度踏入苻长卿住的后堂,心情竟比白天过堂更加紧张。
厚重的锦帐帘帏隔绝了料峭春寒,苻长卿独自坐在设立着屏风的坐榻当中,斜倚着凭几闭目沉思。
安眉被狱卒领进堂,赤足跪在地上,哗哗响动的铁链声才使他睁开双眼。
熏笼中缭绕而出的香烟遮不住她一身肮脏散发出的气味,他却无法张口抱怨。
锁骨下的伤口太深,一开口,便牵连出锥心的疼痛。
由于犯的是行刺之罪,这次私审不能解除枷锁,安眉只能束手缚脚地跪在地上。
等到狱卒离开,她才敢抬头望向苻长卿,只一眼,便愧惧交加地哽咽起来。
这一刻她甚至比白天更惶恐,整个人无地自容地往后退,好似坐在榻上的苻长卿是专吃罪人的獬豸。
然而明辨奸邪的獬豸岿然不动,一双黑眸静静看了她半天,才病恹恹地低喃了一句:“说吧。”
安眉立刻停止了哽咽,眼泪却无声地涌出眼眶,越流越凶:“对不起,我对不起大人您,当时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苻长卿看着安眉声泪俱下的模样,却是轻轻扯动了一下唇角:“我知道,你的脑子有毛病么……别再这样搪塞了,这次我要听点别的。”
安眉浑身筛糠般发抖,眼中泪花凄惶地闪动,再一滴滴落下双颊。
趁着四下无人,她鼓起勇气,决定将一切都告诉苻长卿,再不做任何隐瞒。
“我们村,我们村有棵千年老槐树,我在离家出走前跑去祭拜,当时从树后走出一个人来,告诉我他是槐树神。”
若不是此时重伤在身,听到这样荒诞的说辞苻长卿一定会冷嗤一声,认定安眉依旧在与自己胡搅蛮缠。
可惜这一刻他不便开口,只能翻了个白眼,继续郁闷地听下去。
“槐神说他会帮我,所以他给了我五只蠹虫,叫什么‘五蠹’的,据说有三百年的精气,让我有危难就吞一只下肚,问题就会解决了……”
坐在榻上的苻长卿面色微变,突兀反问了一句:“五蠹?”
安眉一怔,不懂他为何忽然打断自己,懵懂地点头应了一声:“嗯,这五蠹说起来还有个什么讲究,不过当时槐神说得太快,我没听懂也记不住。”
“后来呢?”苻长卿不动声色地追问,心头却有一个荒谬至极的答案,正隐隐浮出水面。
“后来每当我遇到难题,就会吞下一只蠹虫救急。虽然每次问题都会解决,可是,可是……”
安眉提到过去,眼泪泉涌,抽抽搭搭地往下说。
“我第一次吞下蠹虫,是因为用光了盘缠走投无路,谁知醒来后已经过了十天,我手中突然就有了好多钱。可接下来我就被人告了,告我的人说我当街聚赌卖假药,后来又说我与私盐贩子勾结……我实在没办法,就吞下了第二只,哪知十天后一醒来我就成了县衙的师爷,还被姜县令派去给您送珠子。后来您抓了姜县令,又说要流放我和卢师爷,我没办法就吃了第三只蠹虫,然后就一直跟着您了。我不是故意要瞒您的,我怕您拿我当妖怪,那些蠹虫真的是槐神给我的……”
“所以,这次你为了救徐珍,吃了第四只蠹虫?”苻长卿不理会安眉的辩白,径自问出重点,“你平空有了一身武艺,就是因为吃了蠹虫的关系?”
“嗯,应该是这样。”安眉点点头,因为戴着枷锁没办法拭泪,只好任眼泪痒丝丝地风干在脸上。
苻长卿见安眉点头承认,略感疲惫地闭上双眼,倚着凭几沉思。
她为了救自己和卢师爷吃下第三只蠹虫,为了救徐珍吃下第四只,这中间好像差了点什么……不,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重点是五蠹。
这不是她能编出来的瞎话,如果是《韩非子》中的五蠹,那么就意味着她在吃下蠹虫后,由目不识丁的村妇变成了五类人——儒士、商贾、游侠、患御者,还有纵横家。
从他已有的情报来看,她第一次吞下的应当是商贾,而第三次吞下时自己见过,应该是纵横家。至于刺伤自己的第四只应当是游侠,那么还剩下儒士和患御者,这第二只蠹虫是哪个还真不好说。
只是还有不对劲的地方——给安眉蠹虫的人到底是不是槐神?他到底为什么要给安眉蠹虫?他是出于好心还是恶意?
如果安眉吞下蠹虫变成游侠只是为了劫狱,那么与她同时出现的乱匪又该作何解释?这些都是疑点!
苻长卿猛然睁开双眼,墨黑的瞳仁紧紧盯住跪在地上的安眉:“我问你,你如何确定给你蠹虫的人是槐神?”
“呃?”安眉眨眨眼,憨厚地回答苻长卿,“怎么可能不是呢?当时他是从槐树后面绕出来的,长得又像神仙,而且他都说他自己是槐神……他还会仙术呢,吹口气就治好了我的伤。”
她越说声音越低,迟疑的口气连自己都没办法说服。
苻长卿对老实巴交的安眉无可奈何,气得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瞪着眼,没好气道:“好吧,就算他是槐神,他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安眉冥思苦想了半天,才道,“因为他说他的原形被雷劈焦以后,村里人都不再信奉他,只有我还在真心信奉,所以他要谢谢我。”
“信奉?”
“嗯,那棵大槐树是我们村的神树,以前族长每年都要在树下举行社祭的。”
苻长卿瞄了眼一脸认真的安眉,很清楚这个傻女人一根筋的脾性。
能够坚持将一棵被雷劈焦的槐树当成神仙信奉,他若是那棵槐树,恐怕也要受宠若惊的。
真傻啊……
苻长卿暗暗咬紧牙,被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气得无话可说。
就像为了他吃草根、为了徐珍吃蠹虫,她所做的这些傻事他统统都无法理解,所以才会有最初的惊诧莫名,才会有后来情不自禁的接近与琢磨……
就好像他喜爱的羊脂玉,并非出自洛阳,而是藏在遥远的西域于阗,外表还裹着一层貌不惊人的璞。
他和她,原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
“我们在突厥遇险时,你怎么不吃蠹虫?”在刻意按捺许久之后,苻长卿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我想吃的,可蠹虫藏在槐树枝里,总是摇不出来。”说起这事,安眉还有点委屈。
苻长卿听了这话,原本烦躁的心一瞬间竟十分熨贴。
很好,现在可以言归正传了。
他挑眉问:“这次你吞下蠹虫劫狱,为何会与乱匪同时出现,你可知道原因?”
“不知道。”安眉赶不及地否认,不想与大兴渠的乱匪沾上任何关系。
苻长卿听了点点头,相信安眉所言不虞:“你吞了蠹虫,难怪会不知道。”
苻长卿却没有告诉安眉,当时劫狱的一干乱匪皆与她配合默契,当他们救出徐珍后,突围的态势明显是想由安眉留下来断后。
而她翻脸无情的一剑,更是将出离惊恚的他彻底击溃。
因为失血过多,他足足昏迷了两天才醒来,那一剑之深,让他至今连呼吸吞咽都艰难。
苻长卿自问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这份痛楚,他必会成倍地报复出去。
想到此伤口又开始火烧般灼痛,苻长卿忍痛皱眉,冷冷对安眉道:“出去,叫狱卒解了枷锁,你再进来。”
安眉忙不迭听令,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跑出去找狱卒解锁。
当她手脚自由地再度回到内堂跪下,苻长卿仍是歪在榻上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他一双黑眸中尽是狠戾,缓缓问安眉:“你那槐树枝呢?”
安眉立刻乖乖掏出怀中的树枝,双手捧着送进苻长卿手里。
苻长卿接过那普普通通的槐树枝,放在掌心掂了掂,微一沉吟,便将那树枝往榻边火盆里一丢。
安眉大惊失色,慌忙伸手抢在树枝掉进火盆前将它一把捞住,自己反倒险些被烫伤。
苻长卿见状,怫然不悦:“你还真是死不悔改……”
“不,不是,”安眉急忙摇头,期期艾艾道,“我是怕万一将它烧了,会招来什么祸事,毕竟……这是……”
她不敢说这是槐神赐给她的宝物,刚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她最对不起的就是苻大人了。
“这树枝恐怕不能随便处理,还是我自己来吧……”她支支吾吾道。
“也罢,此物邪性甚重,你万万不可再用。”苻长卿严肃地告诫,墨黑的眼珠紧盯住安眉,看着她点头答应自己。
既然今夜从她嘴里已问不出什么来,他会自己追查下去。
为何她吞下第四只蠹虫,区区八天便与乱匪沆瀣一气?事情光从表面看就已疑窦丛生,他一定要将背后真相查个水落石出,此外还有另一件事……
苻长卿在榻上淡淡瞥了安眉一眼,轻声道:“我说过对你不离不弃,就必然会做到。这蠹虫之说我姑且相信,既然你无心伤我,我也不会要你白白送死。”
这听上去有气无力的一句话,却是字字千钧,掷地有声。
安眉一脸难以置信,轻声低喃:“可是,劫狱是死罪啊……”
“当然是死罪,”苻长卿冷嗤一声,因为牵动伤口疼得脸发白,口中却轻描淡写地逸出一句,“除非颠倒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