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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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眉盯着苻长卿手中所指，惊骇得脑中一片空白。
她手脚冰凉地瘫坐在榻上，低声喃喃：“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造反呢？他为人很老实的！我逃出来的时候，家里余粮也够的，不会有人饿死的……”
安眉语无伦次的话令苻长卿颇不耐烦，他将卷宗一阖，一派淡漠道：“到底是不是他，明天跟我去大牢走一趟，不就知道了。”
安眉一怔，这才回过神来，捏紧了衣角望着苻长卿，嗫嚅：“那，那万一是真的，现在都已经这样了，还要他在休书上按手印吗？这样会不会太无情了？”
“你怎么蠢成这样？！”苻长卿闻言怒瞪了安眉一眼，墨黑的眸子里尽是恼火，“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当然要与他撇清关系！其实按律此时已不允许人犯在狱中休妻，但这件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安眉被苻长卿一通数落吓得低下头，只会唯唯诺诺地应声，一想到丈夫全家都会被处决，心中就揪起一阵阵地不忍。
苻长卿见她吓得魂不守舍，无可奈何地住了口，伸手掸掸她肩头道：“你现在觉得自己独自抽身不厚道，他当初决心造反时，怎么半点也不为家人考虑？幸好你碰见我……”
“是，”安眉听了这话也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很幸运，她抬起双眼在灯下望着苻长卿，满是感激地点了点头，“幸好遇见了大人。”
尽管嘴上答应得好，这一夜安眉还是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恨得苻长卿睁眼骂了她好几次。
其实安眉很清楚徐珍犯下的是无可挽回的大罪，可她就是无法安心阖上眼入睡。
只要一想着天亮后就要去面对已成为死囚的丈夫，还要亲手拿着休书叫他按手印画押，安眉就觉得自己是个冷血无情的恶人。
这一刻她的眼前滑过一张张徐家人的脸，这些年，公公冷漠的双眼、婆婆尖刻的薄嘴、小叔总是冲她皱成一个球的鼻子，还有丈夫平板冷淡的脸……尽管如此、尽管如此，在大荒年快饿死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拿她去换一斗米。
安眉的眼底蓦然泛起一阵酸涩，她赶紧闭上双眼，终于在天快亮时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个炎炎夏日，她拿着休书跑遍了小泽村，到处寻找自己的丈夫。
她在奔走的中途路过村头的老槐树，看见老槐树葱茏的枝叶正在午后熏人的暖风中摇摆，好像在对她招着手。
她怔怔停下脚步，望着槐树出了好一会儿神，才转身跑向田间，最后终于在田埂上找到了自己的丈夫。
她伸出双手向丈夫递出休书，丈夫徐珍抬起头纳闷地看着她，开口问：“好好地为什么要弄休书？”
“……”安眉一时无从回答，捧着休书的双手直发颤，最后好容易才想起了理由，“是苻大人，大人要收我做侍妾呢！”
“要你做侍妾你就去？还要我休了你？”徐珍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嗓门越扬越高，“哪个苻大人？”
“就是洛阳的那个，刺史苻大人。”安眉焦灼地催促丈夫，鼻尖急得直冒汗，“你快点按手印吧，再不按，苻大人的马车就要走了！”
“苻大人的马车早就走了，”徐珍似笑非笑地盯着安眉，讥嘲她，“洛阳的苻大人会要你？美得你！”
安眉听了这话浑身一震，焦急地回过身。
这时窄窄的田埂上竟然跑过苻长卿华丽的马车——那辆马车竟是那么高，安眉站在车下只及得上一只车轮子，午后的暖风正轻轻掀起车帘一角，恰好露出苻长卿冷漠俊美的侧脸。
“大人，大人！”安眉在坎坎车轮声中追出去，奋力朝车中人扬起自己手中的休书，“大人您等等我，手印马上就能按好了！”
“你知道这休书上写得是什么吗？”这时不识字的丈夫竟然一把夺过安眉手中的休书，咄咄逼人地指与她看，“这上面只说你犯了盗窃之罪，所以我不能再与你做夫妻。我不要你，苻大人当然也不会要你！”
安眉当即惊出一身冷汗，仓惶的叫喊还没来得及冒出喉咙，整个人就被苻长卿摇醒。
两眼从噩梦中一睁便看见一双墨黑色的眸子，安眉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却听苻长卿沉稳的声音缓缓响起：“已经辰时了，起来吃饭。”
安眉恍惚应了一声，爬起来穿衣漱洗，潦草咽了几口早饭后就在内室干坐着，等苻长卿带自己去大牢。
大约过了有一个时辰，苻长卿忙完手边急事才走回自己的内室，递了一盒印泥给安眉：“带上休书，跟我来。”
安眉立刻听话地起身跟在苻长卿身后，与他一同前往郡府大牢。
一路行经层层关卡，安眉与苻长卿走了不大一会儿，便来到一处开敞朴素的中庭。
此刻庭内满是官兵把守，苻长卿与长官打了几句招呼，领着安眉走进牢房大门。
拜苻长卿所赐，郡府大狱安眉也住过，今日故地重游，内心还真是五味杂陈。
她惶惶走进昏暗的大牢，一路魂不守舍也不知走了几步，就见身前的苻长卿忽然驻足回头，下巴往一间号房里比了比，问道：“是他么？”
安眉睁大双眼往暗处盯了好一会儿，点点头道：“是他。”
苻长卿便用手杖敲了敲牢门上的铁锁，朝号房内冷声道：“徐珍，过来。”
安眉被他嚣张的态度弄得手足无措，她慌忙拦着苻长卿，央求：“大人，您让我一个人和他说吧……”
苻长卿动作一顿，黑亮的双眼在昏暗中盯了她好一会儿，才不悦地妥协：“我去外面等你。”
安眉松了一口气，看着苻长卿转身走出牢房，才蹲下身子凑近牢门，轻声呼唤：“夫君，夫君。”
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从暗处爬了过来。
正是安眉的丈夫徐珍。
他像是盼了安眉许久似的，一见到她两眼就发出灼灼亮光，如蒙大赦一般欣喜道：“你怎么才来？”
丈夫话语中的期盼之意让安眉越发无地自容，她愧疚地望着他，好半天才艰涩地开了口：“我，我来是，求你在这休书上按个手印的……”
她面容苍白，神色慌乱。徐珍看在眼里，双目中的光芒在一瞬间失望地黯淡下去，沉默了许久才出声：“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讨张休书？”
安眉目光闪躲地低下头，却还是鼓足勇气低低应了一声：“嗯。”
“好，我按，”徐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很干脆地应了一声，将手伸出栅栏抽过了安眉手中的休书，又拿过她递来的印泥，揭开盒盖将右手拇指伸进去按了按,“按在哪儿？”
顺着安眉的指点，徐珍将拇指狠狠往自己名字上捺了捺，放开拇指后还吹了吹鲜红的印迹，完事后才将休书交给安眉。
“谢谢，谢谢你……”安眉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眼底的潮气湿润了眼眶。
她吸了吸鼻子咬牙站起，落荒而逃一般扭头就要往外走。
这时呆坐在号房里的徐珍忽然唤了一声安眉。
安眉迟疑地回过头，看见徐珍在昏暗中睁着微微发亮的双眼，失魂落魄地与她对视：“你以后，好好过日子。”
沙哑的嗓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安眉的心防一瞬间溃不成军。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直直掉落，向与自己再无瓜葛的丈夫低喃：“会的，我会的，我们大家都会的……”
浑身颤抖着走出大牢，一股春寒顿时袭遍全身。
安眉抬起头，阴霾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落下牛毛般细细的雨丝，而苻长卿站在不远处，正低头等着她。
安眉的双唇在雨丝中轻轻地哆嗦，呐呐无言地望着他静候的侧影。
仿佛心有灵犀，苻长卿忽然抬头望向她，鸦青的眉鬓浸润在蒙蒙细雨中，竟闪过些许落寞的颜色。
安眉紧揪的心顿时一软，仿佛竟为他化作这三月天的春水一滩，微凉却又无尽缠绵。
在那双墨黑色双瞳的注视下，她情不自禁地向他走过去，指尖发颤地将自己的休书送进他手中。
苻长卿低着头，盯着休书上鲜红的指印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问她：“心里难受么？”
安眉摇摇头，双目中泛出的泪花却几乎因她的颤抖而滴落，于是苻长卿便又问：“害怕？”
安眉脸色苍白，迟疑了许久却还是摇摇头。
苻长卿淡淡一笑，从她手里拿过印泥盒打开，端详着盒内鲜血一般的朱砂色，轻声呢喃：“怕什么？一个指印而已……”
随着话音一落，他也将指尖落在湿润的印泥上揉了两下，抬手点在安眉的眉心。
一点鲜润的嫣红印上眉间的苍白，衬得两旁眉峰如雨后青丘一脉。
苻长卿看了，忍不住轻声笑道：“你果然生了一双好眉毛。”
安眉终于因他的话而破涕一笑，羞涩地抬手捂住眉心，掩去了这点十七年才得一见的艳色。
休书一事顺利解决，安眉却依旧心事重重。
眼见着苻长卿又开始忙碌，她一个人在后院闲坐，不免就胡思乱想。
三月春雨连绵，阴沉沉的天总也不放晴，到了午后人就容易困倦，偏偏苻长卿又爱在屋中焚香，于是更是一室春困香浓。
安眉本是歪在榻上烦神，谁知烦到最后竟然养尊处优地睡起了午觉。
昼寝浅眠，她仍旧做了一个噩梦。
这一次她梦见徐家被满门抄斩，她曾经的丈夫、公婆，还有小叔像牲口一样被人牵到菜市口，锋利的弯刀像砍瓜切菜般剁下了一个个人头。
她哭着喊着求监斩的苻长卿住手，可苻长卿的双眼中满是睥睨众生的傲气，嘴角含着笑意道：这是来自柔然的宝刀，一次可以砍掉十个人的脑袋……
安眉冷汗潸潸地从窒闷中醒来，发现胸口正被自己的双手死死按住。
难怪会在梦中呼吸困难动弹不得。
她长吁一口气，指尖微微一动，不经意间就碰到了自己怀中的槐树枝。
已经多久没吃下过蠹虫了？安眉掏出树枝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忽然心念一动，直直坐起身来。
她是不是可以，可以靠蠹虫救徐珍呢？
安眉紧紧握着槐树枝，越想越激动。
槐神当初送了五只蠹虫给自己，为的不就是让她找到自己的丈夫吗？眼见蠹虫才用掉三只，也许，也许剩下这两只就是用来化解眼下的危机的。
安眉并没有忘记当初在突厥草原时，自己摇死了树枝也掉不出蠹虫来，所以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摇了摇树枝，没想到立刻就有一只蠹虫掉了出来，落在卧榻上不停地扭动。
安眉吓了一跳，想到吃下它自己又要不省人事十天，一瞬间又有些犹豫。
她如今和苻大人天天在一起，要是事先不知会他，却叫他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醒来后不定得挨他多少骂呢！
想到此，安眉伸手捡回了蠹虫，往树枝上一搁，看它重又隐回树枝中去，才将槐树枝塞回怀中藏好。
向晚苻长卿忙完公事回到室中休息，安眉趁他喝茶的间歇便试探着说：“哎，最近我的头又开始疼了，也许很快就会发病。”
苻长卿端着茶碗抬起眼来，调侃她：“也就是说，很快你又能识文断字，背出整本《鬼谷子》了？”
安眉顿时脸红起来，捉着袖子扭捏道：“我这病发作起来，是、是会比平常有本事……”
“我倒觉得你这个不是病，”苻长卿放下茶碗，在灯下认真端详了安眉好一会儿，却皱着眉苦思无果，“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从不相信怪力乱神，可你这情况，又该如何解释？”
安眉不敢随便说出槐神与蠹虫的事，便支支吾吾道：“也不一定发病，就算真发作起来，十天后也就好了……”
“嗯，如今我忙得焦头烂额，你若真发病，我倒多了一位贤内助了。”苻长卿与她说笑，从案上拿起一本卷宗，又疲惫地揉揉眉心。
他随口一句戏言，安眉却当了真，双眼亮亮地望着苻长卿道：“对啊，真到那时，我就能用自己的本事帮助大人了！”
“你男人还不至于那么无能，真发病了就待在屋里，别到处乱跑。”苻长卿嗤笑一声，打开卷宗，就着烛光翻阅起来。
安眉双手托腮，看着苻长卿眼下疲累的青影，越想越觉得吞蠹虫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那可是槐神赐的宝贝，只只神通广大，一定能帮到苻大人，又救下徐珍。
于是当晚就寝前，安眉躲着苻长卿，悄悄从槐树枝中倒出一只蠹虫，闭着双眼生吞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她心心念念不断祈祷，求槐神保佑，求蠹虫如她所愿……
可惜这一次，当安眉从空茫的无意识中蓦然惊醒，她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她的魂魄只昏睡了八天，当她的身体在蠹虫的操纵下全力以赴于某一件事时，她听见了一声令她熟悉又陌生的痛呼——于是她动作一僵，跟着肩头猛然遭人痛击，剧烈的疼痛就逼得她不得不提前醒来。
嘈杂混乱的局面乍然将她裹挟，使她混沌的头脑越发茫然。
她看见许多官兵，还有许多攥着兵器衣着褴褛的劳役，而她自己手中则提着一把长剑。
安眉低下头，看见银亮的剑身上正有血迹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她黑色的鞋面上。
顺势她又在地上看见了方才痛击她肩头的武器……那竟是苻大人的手杖。
“不，不……”安眉惊惶地抬头四顾，寻找苻长卿，然而除了四面八方攻来的士兵，她什么都看不见。
眉间忽然莫名有些瘙痒，她忍不住抹了一把脸，却抓下了满手的鲜血……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