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冷宫 ...
-
冷宫里的日子也是简单,无非就是破败不堪的寝宫,结着蛛网的珠帘,每个都缺口子的茶具,以及送来后永远带馊味的菜饭。
她在冷宫中也是一呆数年。因为撒了一位娘娘的胭脂,从此就没盖过暖的被,吃过好的饭。每日陪她的只有冷宫里仿佛扫不尽的灰尘,偶尔还会有几声昔日金贵娘娘的啜泣,没让她觉得紧张,只让她觉得厌烦。
在这里的,除了像她一样得罪了娘娘们的宫女,就是里面这位一样被皇上嫌弃的废妃。皇上想处置她们,却因为祖上“不许赐死嫔妃”的由头碍着,只能把她们扔到这里,自生自灭。
不过这地方,哪是金贵娘娘们呆得住的?连从小粗养的她都时不时大病一场,那些金丝鸟儿来了这儿,还不得两天一小病,三天一大病。病过几天,这宫里又空了出来。
她悠悠叹口气,象征性地挥了几下掸子,就算今天打扫完了,正要抬脚回内殿,思索着找个地方窝着。
却未曾想,那扇只被侍卫拖着人粗鲁踹开的门,今儿倒是像个门的样子,被人轻轻推开了。
她在宫里也算老人,见过不少不可方物的美人。可是来人,明明是珠钗华服一样不落,却与宫里那些姹紫嫣红天差地别,自有一番清丽脱俗的意味。
自然也衬得她如地上的淤泥一般。
她附身下跪问安,得来一句轻飘飘的“起来”。来人也未对她最开始的失礼呆楞问责,只是站在原地道:“听说和妃娘娘想见本宫,本宫这才前来。敢问娘娘……”
“和妃娘娘尚在歇息,”她识趣地道,“奴婢这就去通传。”
“有劳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内殿门后,来人身边的丫鬟搓了搓手臂,抬头四处打量道:“这冷宫里好多灰尘,真的是有人住吗?她们每天都不打扫吗?”
“待在这里的人,恐怕也没这心思打扫吧。”柳楚依想找个地方坐下,但看着落满灰尘的桌椅,也找不到能坐的地方。
巧儿也是个有眼色的,拿出手帕,将椅子上的灰里里外外擦干净。擦完椅子又擦了临近的桌子。好一阵折腾后才抹了抹头上的汗,对柳楚依道:“娘娘,请坐吧。”
柳楚依刚刚坐下,就听到清脆的铃声由远及近。柳楚依侧耳听了听,声音断断续续的,便对巧儿道:“在这冷宫里弄铃,和妃也颇有一番趣味。”
“娘娘您忘了,好几次进和妃宫里,她都带着铃铛脚链。”巧儿道,“这西北人的花样就是多,脚链这东西,在中原可不多见。”
柳楚依想了想,和妃的宫殿里总是丝竹升平,每每回忆,耳边总响起那咿呀乐声,倒是半点记不得铃铛的声响。
柳楚依摇了摇头,与巧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可是内殿只闻铃声断断续续,半天也不见个人影出来。柳楚依见时间不早,正要遣人去寻,但见刚刚进去的宫女又匆匆出来,一下子跪在她的脚边,大气不敢出道:“启禀娘娘,和妃说还要……多打扮一番,还要……还要娘娘稍等一会儿,请娘娘恕罪。”
柳楚依不知这和妃打得什么主意,却也按下疑惑,不动声色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这和妃也欺人太甚了吧!都到了冷宫还摆什么架子!”巧儿气呼呼地跺跺脚,又关切地问柳楚依道,“娘娘冷不冷?这里太阳正大,娘娘也没多穿保暖的衣物。谁知这冷宫竟如此阴寒,娘娘刚大病初愈,可别又病了才是。”
柳楚依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目光又往里看了看,又想起来另一件忘问的事情:“对了,那日的蒙面人怎么样了?”
“被侍卫们抓走了,应该已经在牢里了,”巧儿左右看了看,凑过来低声道,“奴婢昨日问过侍卫大哥了,侍卫大哥说他死不开口,咬定是自己看娘娘您不爽……这没几天,他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柳楚依顿了顿,点了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和妃才缓缓而来。她掀开帘子的那一瞬间,本来不耐烦要质问的巧儿生生愣住,只盯着和妃的身影,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赭红的水雾裙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金步摇上的流苏摇摇晃晃,时不时碰到那如墨的散发。白得透明的面颊上不见一丝血色,只留着唇上一点殷红,眼里一汪春水,便称得上美艳妖娆,不可方物。
即使是昔日在宫中,她也没有过这般盛装。这会儿却仿佛把所有的家当都戴在了身上,倒也不知是何意味。
柳楚依站起身,像往常那样,微微行礼。
和妃却挥挥袖子,掩唇娇笑道:“不知皇子妃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她这一问,倒爱这盛装打扮,更显怪异。柳楚依皱了皱眉,轻声道:“明明是娘娘派人请楚依过来,为何娘娘又如此一问?”
“也是。”和妃挑了挑眉,想要坐下,但看着椅子上的灰,又嫌弃地皱了眉,“平日里都是本公主上杆子巴结着你,你唯一一次来找本宫,也是不怀好心,让带着的丫鬟偷溜出去告状还不行,还要再在外面候着一个……让本公主看看……”和妃作势向外面探去,“你是不是还有一个丫鬟在外面候着呢?”
柳楚依瞧她那装腔作势的样子,低垂下眼,淡淡道:“楚依并非包藏祸心,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楚依要不留下个心眼,恐怕现在已经被娘娘藏在镯子里的毒药,不知不觉地害死了。”
和妃定定地看着她,突然嗤笑一声:“本公主并未下那毒药。若是本公主真下了毒,又为何多此一举,在桂花粥里下药,逼你喝下去。”
和妃慢慢走过来。随着她的接近,一股不知名的芳香也席卷而来:“本公主也是慌了手脚,以为你知道了他的事,来向本公主示威……我以为你预料到我会嫉妒得发狂,不惜下毒害你,所以你才提前通知太后……没想到,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歪打正着,倒是帮了明贵妃,陷害了本公主。”
“……你在说什么?”柳楚依紧皱着眉。
和妃见到她一头雾水的样子,娇笑着摇了摇头:“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你若有兴趣听,本公主也可以从头为你讲。”
柳楚依垂下眼。事实上,和妃给她的感觉十分不妙。况且她身上又香气弥漫,有了前车之鉴,也不知是否有什么蹊跷。柳楚依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就差以手掩鼻。
却是和妃主动拉开了距离。
和妃轻移莲步,脚上的铃儿也叮叮当当地响着。她由上自下,细细地打量着柳楚依,忽然轻轻一笑:“本公主确实与三皇子在西北就有缘相见——三皇子妃,你不想知道,是何种缘,令我对他念念不忘吗?”
柳楚依下意识地抬头。却见和妃直直地看着她,又露出了那种熟悉的眼神。
——那是第一次见和妃时,就让她极不舒服的眼神。
柳楚依也不知为何就平静了下来,点头道:“娘娘既然想说,楚依便洗耳恭听。”
“那其实是一个开心的日子,我趁爹爹不注意,逃出了宫殿,去集市上玩耍。”和妃眯了眯眼,笑嘻嘻道,“只不过我逃跑的本事到底不强,没多久就被爹爹发现,通知了各地官员来捉我。”
那时她还是西北的阿娜尔古丽公主,貌若天仙,被称为西北的宝物。但这位公主并不开心,她讨厌被父亲拘在宫里,讨厌父亲说什么西北为重,不可任性的官话。所以在看到都城里寻她的官兵时,她便毅然逃到了外省,只想讨几日清闲。
“不过外省也不好躲。我只藏了几日,便被当地的司藏找了出来。司藏将我请进了府里,准备明日送我回去,”和妃轻声道,“但是那天晚上,黎钊的军队打了过来。”
黎军的铁蹄第一次踏进西北的腹地。没有人预料也没有人能想到——或许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穿过重重的山险,突然出现在这里。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正值两军交战,大部分的兵力都已经派到了前线,”和妃慢慢道,“可即使这样,驻扎在此的副将也很快收到了消息,带兵将他们重重围困。混乱中他们退到了司藏府里。”
“副将知道我在司藏府,所以也不敢声张,怕误伤到我,只等大军赶来,再做打算,”和妃道,“而府门里面,黎军表面上是劫持了司藏府中人对峙,暗地里,他们也知道自己不可能逃脱,所以大开杀戒,逼问退路……”
和妃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抬着头,抱住自己的手臂:“司藏怕他误伤了我,只称我是他的女儿。他说我知道可以悄悄逃脱的密道,求他放我一码;他临死前还对黎钊哀求,他说,他说“求求你,放过我的女儿”……”
和妃仰着头,仿佛又看到那日,在残硝的余烬中,老人白色的胡须上沾满了尘土和血迹,他撑着断了一截的小腿,扶着被弓箭射穿,斜插进泥土里的木梁,艰难地对着黎钊跪下。
他已经青肿的额头还在地上不断地磕着,漫出的血液染红了地上的断箭。磕到最后他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歪倒前的最后一句话还是——
““放过我的女儿”……!是啊,我也是他的女儿,我也是西北的女儿!!谁都能够死在那里,只有我不可以!!”和妃发愤似的将桌上残破的茶具推开,“我只能看着我的子民们被一个个杀死,他们的鲜血一个个溅到我的脸上,而我只是像一条快饿死的狗一样,只要我的敌人给我一丝生还的希望,我就要跪下来谢他的恩典——”
和妃气极之时,竟一口鲜血喷出。她伏在桌上惊天动地地咳着,仿佛要断气一般。
柳楚依冷冷地看着她,开口道:“若你真念着他们为你做的牺牲,若你真觉得自己是西北的女儿,你就该老老实实地呆在宫里,做你的和妃。你本可让黎朝与西北之间休战百年,避免数万不必要的牺牲。你又为何到处陷害他人,挑起战乱?”
“……和妃?休战?”和妃擦掉嘴角的血痕,低声笑道,“西北和黎朝征战百年,死在黎人手中的西北子民数不胜数……每日我陪在那狗皇帝身边,想到就是他令我西北子民血流成河,我就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只可恨你们黎朝现在无人,狗皇帝死了,就便宜了黎钊那个禽兽。与其让他继位,还不如让狗皇帝继续活着。”
……不行,现在还不能发作,想问的问题还没有问完,等问完之后……柳楚依闭了闭眼,声音尽量如常道:“既然放不下深仇大恨,誓死为敌,那你们为何还来和亲,做这等不讨好的事?”
“为什么?”和妃摇晃着撑起身子,唇边露出一声惨笑,“恐怕只有杀了你,我才能知道答案。”
柳楚依没有想到,看起来虚弱无比,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的和妃,会突然猛扑过来,死死地按住柳楚依。她断了一半的指甲抵着柳楚依的脖颈,粗砺的断面深深嵌进她的皮肤中。柳楚依死命挣扎着,余光中见巧儿也扑过来,拼命地扯走了和妃。和妃的指甲终于离开她的脖颈,手掌一翻,一把锐利匕首出现,直直向柳楚依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