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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旌尘之昔年 ...

  •   昔年

      1

      春分已至,正是谡宫开学的时候。

      三五结伴的少年少女们穿着代表谡宫学生的白衣广袍,迎着和风日丽的阳光,正缓缓拾阶而上。

      “啊……疼疼疼……”

      突如其来的惨呼打破了这片祥和。

      众人闻声望去,便见长林王揪着名白衣广袍的少年耳朵,大步朝这边走来。

      那少年的面容清丽俊逸,长发髙束,仅在额前留了几缕碎发,他的表情有些扭曲,颇有几分不顾形象的惨嚎,“父王,父王你轻点……”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脸焦灼的长林世子,“父王,平旌还小,多去外头历练历练也好。”

      长林王扫了他一眼,强行压下火气,“野了这么多年,他也该收收心了,你可是十五岁就帮衬着父王办事。”

      再一扫嗷嗷叫不停的萧平旌,火又窜地冒了出来,“他倒好,十五了还耍脾气不肯去学堂,当是三岁的奶娃娃?”

      说着,手下力度又重了几分。

      萧平旌真的快痛哭了,“啊啊……我的耳朵,耳朵……”

      萧平章也跟着皱了脸,好似被揪的是自己的耳朵一样,“其实在琅琊阁上学道理,也是一样。”

      长林王冷哼,“他性子这般跳脱,再让他上琅琊阁还不得反了天!”

      说归说,脚下却未见停,刚行到谡宫门前,就与教习的路夫子不期而遇,后者像是被他们的阵仗吓到,支吾问:“长林王,世子……你们这是……”

      长林王见了路夫子,倒是注重了下形象,松开了萧平旌饱受凌虐的耳朵。

      萧平旌如获新生,捂着耳朵躲自家大哥后头直抽气。

      萧平章不忍的压低了声音,“没事吧?”

      萧平旌委屈,撒娇道:“疼死了。”

      就在这时,他目光不经意一掠,突然发现台阶下有一名白衣少年翩然走来。

      那少年瞧着与他年纪相仿,满头发丝倒是梳的一丝不苟,看起来就像古板的小夫子。

      但他眉目生的清隽,眼神干净,像林间清可见底的溪涧,若非是穿着男式衣袍,简直让人误会是看到个清秀的小姑娘。

      能入谡宫学习者,若非王公贵族,便是朝臣之子了,萧平旌眼神微亮,一指那位少年,“大哥,你认不认识他?”

      萧平章有点莫名,顺势扫了眼,“哦,那是青阳来的尘少主。”

      前些日子,下唐与青阳缔结盟约,青阳为表诚意,送了他们的世子过来,名义上是奉为上宾,学习东陆文化,实际所有人都清楚,就是多个质子罢了。

      这件事萧平旌多少有点耳闻,但他也是今日才见了青阳世子的真面目,倒是完全不像记忆中那些虎背熊腰的蛮子。

      长林军驻守北境,以前常与北陆有边境冲突,萧平旌跟着上过几次战场,自然对蛮人的模样有个大概印象。

      可这位尘少主瞧着柔柔弱弱,就如同南淮城中的公卿少年,完全没有血腥蛮横之气。

      他走得不快,一步步上完台阶,便从偏殿进了谡宫,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萧平旌才一个激灵,拔腿追了上去。

      长林王眼皮一跳,怒喝:“臭小子,你去哪!”

      萧平旌头也不回:“去谡宫上学!”

      2

      偌大的宫殿内摆满了书案,穿着相同制式服装的学生们大多已经落座,阿苏勒刚走进去,就看到羽然在冲他招手,“阿苏勒,这边这边!”

      阿苏勒抿着唇,浅浅笑了下,抬步走了过去。

      姬野已经在羽然身边坐着了,他们帮他占的位置是隔壁那桌,阿苏勒放下书本,刚撩袍跪坐下来,旁边就挤过来一个人,大喇喇的坐了下来。

      阿苏勒一愣,抬目望去,就见他的同桌坐没坐相,一双乌黑的眼睛饶有兴致的望着他,像是找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般。

      说实话,阿苏勒被他那眼神看得心里有点毛毛的。

      羽然惊诧:“萧平旌?你怎么来了?”

      她是国师的侄女,自小在宫里长大,也算和萧平旌是旧相识了,不过他一直在琅琊阁上学艺,甚少留在南淮。

      今儿怎么突然跑到谡宫来了,还穿着谡宫学生的衣服?

      萧平旌没看她,仍是盯着阿苏勒,“想来就来了。”

      这么近距离的观望,甚至能从他的眼里清楚看到自己的倒影,果然是一双溪流一样干净的眼睛。

      他咧嘴一笑,露出了有些可爱的小虎牙,“我坐这没关系吧?”

      阿苏勒有些不知所措,点了点头。

      很快,路夫子也进来了,开始正式授课。

      殿内霎时变得无比安静,路夫子拖着声音念那些枯燥古板的课文,学生们听得认真,却唯独不包括阿苏勒他们。

      羽然本来就是来混日子的,姬野则是冲着息衍,阿苏勒倒是想要认真,但他刚来南淮不久,也不通东陆文字,听到后面完全是一脸的云里雾里。

      他低头看着书本上那些不认识的字符,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了点,好像很苦恼的样子,萧平旌托着腮,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眼神就没挪动过。

      渐渐地,他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浮出一抹浅淡的粉。

      萧平旌的眼神这么炙热,他感觉不到才怪了,趁着路夫子不备,他又轻又快的瞥了萧平旌一眼,小声问道:“你干嘛一直看着我?”

      萧平旌仍是笑吟吟的,眼里却噙了几分狡黠,“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阿苏勒一梗,萧平旌又道:“阿苏勒,你干嘛看我?”

      他、他就是因为他一直看他才看他的啊。

      阿苏勒捂着脑袋,自己都被绕得有点晕,萧平旌见他迷迷糊糊的样子,心情愈发欢快,不禁轻笑了起来。

      路夫子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不悦道:“萧平旌,吕归尘!”

      阿苏勒吓得手一抖,书本都掉到了地上。

      萧平旌笑意微收,似乎是对路夫子突然喊话吓到阿苏勒而不满,“夫子,我们耳朵没聋,你不用喊这么大声。”

      路夫子:……

      开小差还这么嚣张!

      路夫子怒了,“你们给我去门口罚站!”

      第一天上课就被赶出来,阿苏勒都要懊恼死了,反观萧平旌倒是求之不得,“栖霞山上的桃花开了,正好,我们去踏青吧。”

      阿苏勒:?

      他有些懵:“可是……夫子让我们罚站啊。”

      萧平旌啧了声,“那夫子不许你吃饭你也不吃?”

      阿苏勒迷茫:“夫子为什么会不许我吃饭?”

      萧平旌一时失语,半晌才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如果夫子说什么你都照做,不许你吃饭你也照做,那你肯定饿死。”

      阿苏勒:“我……”

      萧平旌:“饿死和不饿死之间很好选吧?同理,夫子让我们罚站,也可以不用罚站。”

      ……东陆人都这么会说话吗?

      被萧平旌拉出宫的时候,阿苏勒脑子里还有些转不过弯来。

      3

      栖霞山上桃花如雾,因为天气好,出来踏青的少年少女们也特别多。

      穿过一众莺莺燕燕,萧平旌把阿苏勒安置在一个小凉亭里坐着,千叮咛万嘱咐,“你就在这等我,别走开,我去去就来。”

      “哎……”阿苏勒叫喊不及,眼睁睁看着他几个起落就没了踪影。

      他在这人生地不熟,心里其实是有些无措的,再看途径此地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往他这边瞟,更是加重了他的不安。

      他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为什么大家都盯着他看?

      穿着轻薄春裙的姑娘们围聚在凉亭外,以扇抵唇窃窃私语,她们的笑声甜软娇腻,如同枝上的黄鹂鸟,十分悦耳。

      终于,有姑娘鼓起勇气,上前问道:“小公子,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信号,很快又有姑娘上前,“这山上的桃花开得艳丽,小公子可有兴致同行?”

      ……

      待萧平旌拎了两坛酒回来,就看到阿苏勒被一众姑娘家围住,他看起来十分惊慌,好似落入强盗堆的小白菜,从身到心都在瑟瑟发抖。

      萧平旌的脸色一下子阴了下来。

      “让让,都让让。”他拨开众人,阿苏勒一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救星,一句二公子还在喉间没喊出来,就感觉后领被人拎住。

      萧平旌塞了坛酒在他怀里,然后跟拎小鸡崽似的把他从人群中拎出来,直奔山顶而去。

      他脚程快,就算带着酒和人,也是步履生风,没一会儿就把那群姑娘家给甩了。

      至此,阿苏勒才算是松了口气。

      萧平旌看他那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摆明是对姑娘家们的热情敬谢不敏,他心情奇异的好了点,拍开泥封,醇厚的酒香浸润在空气中,陶然欲醉。

      “这两坛桃花酒是我去年埋在桃花林下头的,”他一边介绍,还一边喝了口酒,“虽然只有一年份,味道还是不错的。”

      阿苏勒跟着喝了口,却有些怀念,“在我们青阳,习惯酿果酒,不过我们的果酒闻着清甜,酒性却特别辣,一口下去身心都是暖的,北陆的冬天时常会冻死人,但只要有古尔沁酒,青阳人就能熬过最冷的冬天。”

      萧平旌被他说得来了兴致,“被你这么一介绍,我倒是想尝尝了。”

      阿苏勒认真道:“以来你来了草原,我请你喝,想喝多少就有多少。”

      萧平旌拎着酒坛跟他碰了下,“那我们说定了。”

      阿苏勒点头:“嗯。”

      两人边聊边喝,走得越高,旁人就越是稀少。

      爬到山顶的时候,空旷的视野似乎能消弭一切愁绪,阿苏勒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山风,头顶孤鸟盘旋,雁鸣清啸,让他忽然有种回到草原的错觉。

      那是自由和不被拘束的肆意,是他在小小的归鸿馆中感觉不到的畅快。

      这一夜他们是在山上过的,萧平旌突发奇想,“既然看了落日,那我们不如把日出也一并看了!”

      结果熬到一半,豪情壮志的人就支撑不住的睡了过去。

      阿苏勒默默望着那轮金日初升,犹豫了很久,还是没叫醒靠他肩头睡着的萧平旌。

      ……

      等到萧平旌自然睡醒再下山,他们也顺理成章的缺席了路夫子的早课。

      新仇加旧怨,两人被直接踢进书馆,罚抄诗文。

      阿苏勒的东陆文字还写地勉强,依葫芦画瓢半天,才描出两三个字。

      萧平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着都困,“哎呀,你别写这个了,好无聊。”

      阿苏勒一手执笔,讷讷道:“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再惹路夫子生气了。”

      萧平旌不满,“那你就要惹我生气?”

      阿苏勒哑然,“不是……”

      萧平旌下了结论,“那就听我的!”

      阿苏勒:……

      反正他总是说不过他。

      败下阵的阿苏勒默然,萧平旌扫了眼他抄的诗句,忽而一笑,“阿苏勒,你知不知道你抄的这句诗什么意思?”

      阿苏勒低头看了眼,那几个字他都认不全,何谈懂意思。

      于是他摇了摇头,萧平旌单手托腮,凝望着他干净的眼睛,“这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说的是风雨交加的雷雨天,鸡被这昏天黑地的天气吓到,不停喊叫。”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呢,是说在这种情况下,好友还排除万难的登门来访,让主人十分高兴。”

      他顿了顿,眸带狡黠,“所以这句诗的意思,就是代表友谊很深厚。”

      阿苏勒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萧平旌努了努嘴,“懂了就念一遍给我听听。”

      阿苏勒捧起书,“风雨……”

      萧平旌打断,“不对不对,只用念后面那句。”

      阿苏勒眨巴了下眼睛,看起来有些疑惑,但他还是乖乖听从他的吩咐:“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萧平旌噗嗤一声笑开了,心里十分满足。

      阿苏勒有点无措,“怎么了?你笑什么,我念错了吗?”

      萧平旌敛了敛笑,轻咳了声:“没有,嗯,那接下来这篇呢,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是说,两个人相遇后,一见倾心,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他补充,“就像我和你。”

      门外的羽然实在听不下去了,“萧平旌怎么学的比我还差,这两首诗明明说的是爱情,他这不是乱教阿苏勒嘛!”

      她说着就想去推门,姬野拉住她,迟疑道:“嗯……要不我们还是别打扰他们了。”

      羽然不解,“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里面气氛正佳,他们闯进去会很多余。

      姬野挠了挠头,“因为……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常人不知道的好地方,想带你去看一看。”

      羽然眼睛一亮,立时被他的话吸引了,“好好好,在哪里,快带我去!”

      4

      大概是有了一起外出、一起罚抄的革命情谊,接下来的日子里,阿苏勒和萧平旌的关系越来越好,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形影不离了。

      时间过得很快,中秋将至,宫里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不过这些都和阿苏勒没关系。

      他是质子,不方便出席国主家宴,便独自留在了归鸿馆中。

      他的婢女们都跑去太子那边了,冷清的馆内坐着太无聊,他就趴在窗口看了半天的月亮。

      只是月亮看来看去也就那样,还不如早早歇下。

      这么想着,阿苏勒便脱了外裳,仅着亵衣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想要闭目而眠。

      咔哒。

      紧闭的窗户突然发出一阵敲击声。

      嗯?

      阿苏勒睁开眼,侧目望向窗户。

      咔哒。

      又是一声轻响,他愣了愣,半坐了起来。

      外头是有什么东西吗?

      他拿起挂在屏风上的外裳,一边往身上披,一边走向窗户。

      这期间敲击声一直未歇,直到他拉开窗户,沁凉的夜风扑面而来,还裹挟着一阵熟悉的笑声,“阿苏勒,你的反应也太迟钝了,我石子都快丢光了,你才出来。”

      阿苏勒又惊又喜:“平旌?”

      萧平旌今晚参加了国主家宴,所以特地打扮了番,清贵的暗红绸衫绞了金边,束发的发绳也是用的同色系的璎珞,他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树上,修长的双腿在空中晃荡。

      他背后是一轮圆润的满月,清冷月辉落在他身上,好像为他镀上一层平日少有的柔雅。

      见阿苏勒还是一副傻傻的表情,他薄唇一舒,又露出了那颗可爱的小虎牙,“今晚可是中秋节,你这么早睡?”

      阿苏勒有点不好意思,“没什么事做,只好睡觉了。”

      萧平旌完全不意外,只是脸上的笑容更大了,“我就知道你没事做,所以来带你去玩了。”

      阿苏勒:“唉?”

      萧平旌:“街上有灯会,可热闹了,赶紧收拾下,我们出宫!”

      ……

      南淮的中秋是个盛大的节日。

      街上人潮熙攘,头顶满是拼接起来的花灯,绵延百里不绝,远方更有数不清的烟花竞相绽放。

      地上的灯火好似与天上的花火连成一片,美得如梦似幻。

      周围人太多了,萧平旌怕和阿苏勒走散,就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阿苏勒目不暇接的看着四周,他来南淮这么久,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盛况,自是看什么都新奇。

      两人走一路,买一路,到了卖花灯的摊铺前,还买了不少花灯。

      萧平旌将笔蘸满墨汁,递给阿苏勒,“将你的愿望写在灯上,再把花灯放到湖里,愿望就会实现的。”

      阿苏勒的眼里映着周遭明灭的灯火,他是第一次接触南淮的风俗,欣喜之余,难免存了几分敬畏。

      他写好愿望,小心翼翼的将花灯护在身前,生怕被行人撞到,而萧平旌手里提满了东西,亦是侧着身将他半挡在身后,为他开路。

      好不容易到了湖边,萧平旌包了艘小船,不要艄公,自己划着浆带阿苏勒去了湖中心。

      离岸越远,环境就越清幽,等到周围连其他船只都没有了,萧平旌才放下浆,任由小船随水飘荡。

      阿苏勒还在喝酒,白净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瞧着竟有几分清纯的媚意。

      他酒量好,喝多少都不上头,但刚才玩了一路,心情亢奋,脸上温度难免上升了几分。

      萧平旌将船上的花灯拿起,放到了水面上,“在这里放花灯吧,飘的也能更远一些。”

      “嗯!”

      阿苏勒从买了花灯后就最期待这个环节,他眼睛亮闪闪的,软软应了声后,便迫不及待的开始放花灯。

      一盏盏颜色各异、形状各异的花灯浮于水上,随着水波晃荡,犹如天上明灭的星星。

      船头立着的灯笼光柔亮温和,阿苏勒就坐在光晕之下,微微垂了长睫看着那些湖上的花灯。

      他唇角带着丝笑,眼里却含有温柔缱思,萧平旌仿佛受到蛊惑,情不自禁的靠了过去……

      5

      那夜月下的那个吻,是真实发生了,还是臆想中的一场梦,他们都有点分不太清。

      不过两人却默契的没再提及那晚的事,之后,萧平旌跑归鸿馆跑更勤倒是真的。

      阿苏勒因为身份缘故,不能出南淮,他就每天带着他在城里晃,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如数珍家,就像一个永远能带来惊喜的多宝盒,总是在阿苏勒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变出各种新奇东西。

      渐渐地,羽然抱怨找不到阿苏勒的次数越来越多,这天她好不容易在归鸿馆的门口把人堵住,却被告知已经和萧平旌约好去凤凰池逛街……

      “阿苏勒!”她气炸了,指着抱臂倚着廊柱的萧平旌,“你有了新朋友就忘了旧朋友,太坏了!”

      阿苏勒也知道自己近来冷落了羽然,他心中过意不去,支吾着想要解释,可萧平旌抬手一拉,勾住了阿苏勒的脖子,将他整个人都拉拽了过去,“喂,先来后到懂不懂!”

      两人身量相仿,但阿苏勒天生体虚,比之萧平旌还是要瘦弱很多,他这么从后方半拥半抱着好似撒娇的模样,倒是跟争宠成功的小孩子没两样。

      如果有尾巴,萧平旌此刻怕是能翘到天上去,他抱着阿苏勒,趾高气扬道:“以后你要是想约人,就赶早点,现在不要挡我们的路了,快让开。”

      他还有脸说!

      羽然大怒,一把拉住了阿苏勒的手腕,“要不是你每天缠着阿苏勒,我们也不会找不到他……都是你,让我们都没机会一起玩了!”

      萧平旌不高兴的把阿苏勒被羽然拽着手抢了回来,自己护在怀里,“那阿苏勒也乐意让我缠着呀,对不对,阿苏勒。”

      羽然被他堵了个结结实实,差点没当场气厥过去,再看阿苏勒,他也只是拿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巴巴望着她,尴尬的赔着笑。

      这反应明显是默认了萧平旌的话!

      羽然心塞,意料之中又情理之中的郁闷了。

      萧平旌拉着阿苏勒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羽然站在原地,幽怨的瞪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偏偏还没任何办法阻止。

      呜,阿苏勒绝对是被萧平旌带坏了,以前他从来不会丢下她跟别人走的!

      6

      年关将至,谡宫的授学也已结束,早早就放了假。

      南淮城中遍布着迎春的热闹氛围,萧平旌却有好久不曾出现,想来是年关脚下事情多,应当是在府上帮衬,所以有数日没来归鸿馆了。

      羽然终于逮到机会,拉了阿苏勒和姬野,久违的去了烫沽亭吃鱼。

      长街尽头三不五时就会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羽然喝着米酒,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兴致勃勃,“听说今晚街上会走花车,我们看完花车再回去吧。”

      姬野疑惑:“今天除夕,宫里不是要办家宴?你不去没关系吗?”

      羽然满不在乎的摆摆手,“家宴哪有花车好玩,不去不去。”

      阿苏勒坐在旁边,白净的面容上带着点为难。

      按照萧平旌的习惯,每逢节日都会跑来找他出去玩,他要是跟着羽然他们去看了花车,那平旌找过来岂不是要空等?

      他想了想,拿起酒壶给羽然续了杯酒,“嗯,我晚上有点事,就不……”

      羽然噘嘴,不满打断:“阿苏勒,你现在心里只有萧平旌,没有我和姬野了对不对!”

      阿苏勒语塞,羽然见状,越发憋屈,拍着桌子抗议,“我们可比萧平旌先认识你,可你为了他把我们丢下多少次了!你自己数数,你的良心不会痛吗?你忘了我们之前那么多次的偷花跳板打枣子了吗?”

      阿苏勒:“……没。”

      羽然,“没忘就好,晚上一起看花车,不许拒绝!”

      阿苏勒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沉默了。

      ……

      当晚,南淮城的烟花亮了整夜,羽然拉着他们俩混迹在拥挤的人潮中,脸上洋溢着最单纯的快乐。

      萧平旌在归鸿馆等了整夜,直到天边翻出鱼肚白,也不见阿苏勒回来。

      他今天难得佩了剑,穿着也以轻便为主,边上放着包袱,像是要出远门。

      眼见着快要到开城门的时候,再不能耽搁,而归鸿馆的门口仍是一片空寂,萧平旌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惯来明亮的眼睛也黯了黯。

      他心知等不到阿苏勒了,便取了纸笔,草草留下封信。

      之后他取剑拿包袱,走得悄无声息,如来时般没惊动一个人。

      过了没多久,有侍从进来清扫房间,开窗通风,放在桌上的那张信纸被涌入屋内的冷风吹动,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很快又被扫地的侍从扫走……

      ……

      数日后,当阿苏勒辗转听到传闻,萧平旌因为逃婚跑去了琅琊阁,脑子里都恍惚了下。

      烫沽亭内,羽然仍是在喝她最爱的米酒,她八卦兮兮道:“真是没想到,萧平旌看起来一副注孤生的样子,居然还有门娃娃亲!”

      她絮絮叨叨的,说那姑娘姓林,她的父亲也是长林王的好兄弟,但战场无眼,这位好兄弟为救长林王而殒命,于是长林王给两家孩子定了娃娃亲,允诺一定会照顾他的孩子一辈子。

      可惜林姑娘的母亲不愿她与将门之人再有瓜葛,带着她悄然离去,长林王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她们母女的下落。

      “我听说他跟平章哥哥私下说过,”她清了清嗓子,学着萧平旌的语气,绘声绘色道:“父王的承诺于我而言,就是责任……你看,他明显是默许了这门婚事的存在!所以我觉得,他肯定不是因为逃婚才去的琅琊阁,他就是不想被关谡宫才跑的!”

      姬野挠了挠头,有点奇怪,“你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羽然得意挑眉,“当然是因为我有八卦的渠道啦!”

      他们俩说的热络,阿苏勒就安安静静的倚着窗台喝酒,今年的南淮好像比往年都要冷,他裹紧了厚实的狐裘,还是感觉有阴冷的寒风侵入四肢百骸,让他如坠冰窖。

      米酒是热的,他喝了口取暖,却发现甜香的米酒也变了味,苦地难以下咽。

      他想,原来平旌是有未婚妻的啊。

      原来这段时间他突然不见,是因为去了琅琊阁。

      其实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也切实感受到萧平旌对琅琊阁的怀念,他曾不止一次的跟他提过,他自幼师承琅琊阁,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在琅琊阁上长大,早就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

      这南淮城看着繁华富饶,但于他而言,只是一座黄金打造的牢笼。

      阿苏勒知道,这牢笼关不住平旌,他早晚有一天会离开,会成为他向往的洒脱不羁的江湖人,游走四方,行侠仗义。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而且,他甚至都不曾与他道别……

      阿苏勒觉得心里疼得厉害,好像压着块石头般难以纾解,那种感觉很难受,因为它突兀又硬生生的梗在那,让他完全无法忽视。

      于是他只能啃着酥饼,一个又一个,一盘接一盘,胃里已经很撑了,但他停不下来,这么使劲地吃着东西,有个事做,好像能让他短暂性的舒服一些。

      羽然惊诧地看着他不停往嘴里塞酥饼,“阿苏勒,你有这么饿吗?”

      阿苏勒点点头,明明看起来很不好意思,脸上却不见半分血色。

      他艰难咽下嘴里的酥饼,冲老板一招手,“再来两盘酥饼。”

      7

      萧平旌一到琅琊阁,就开始源源不断地给阿苏勒写信。

      阿苏勒,琅琊阁上的生活很自由,再也不用每天坐着枯燥的念书了,不过老阁主越老越没个正经,还特别不经逗,我今早只是说他看起来胖了很多,他就气得罚我去潭底摸寒晶石……

      他还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冷着饿着,没他陪在身边是不是觉得很乏味。

      但最后永远是一句——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带你来琅琊山看看,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

      现在的阿苏勒已经认识了很多东陆文字,通过萧平旌的描述,琅琊阁的一切也好像变得无比鲜活。

      但他心里压着事,更想问那位林姑娘的事。

      他还想问他去琅琊阁的原因、问他是不是真的成年后定亲……但最后,那些情绪来回在心里翻搅,等到落笔,也只是浅浅提及着栖霞山上的桃花又开了,他埋了新的桃花酒,等到他回来就能喝。

      还有今年的中秋天气不好,没有月亮,还下起了雨,导致灯会都取消了,他买了花灯去湖边放,那花灯却被风雨吹灭,沉入了湖里。

      又是一年除夕将至,他会不会回来过年?

      ……

      萧平旌的回信总是很快,他说看到他埋了酒,就在琅琊山上的银杏树下也埋了果酒,就是不知道口味比不比得上草原的古尔沁酒。

      他还说今年琅琊山上的月亮特别大,以至于星空都变得黯淡,老阁主在院子里摆了酒席赏月,可惜阿苏勒不在,总觉得缺了点滋味。

      ……

      时间就这么在分隔两地的鸿雁传书中悄然流逝,一开始阿苏勒还会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可萧平旌一直没正面回复,渐渐地,他也就不再问了。

      萧平旌在二十岁那年,也是在琅琊山上行的冠礼,之后便提剑四处游历,行踪不定,连长林王府都不知他去了哪。

      但他寄给阿苏勒的信件倒是未曾中断,还捎了不少各地的新奇玩意儿。

      南淮城中流言一直未止,说长林二公子是为抗议长林王给他定的那门娃娃亲,才一直不肯回来,阿苏勒听到这些,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曾听羽然说过,萧平旌就是有这么个臭毛病,遇到什么事就喜欢逃避躲起来,以为不去听不去想,事情就能自动解决。

      “可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阿苏勒犹记羽然说这话时,捧着米酒摇头晃脑,就像是初识愁绪的小孩子。

      而此时的羽然早已回了宁州。

      流逝的时间中,围在阿苏勒身边的朋友们都开始了新的人生,到最后,也只剩下姬野还陪在他身边了。

      后来阿苏勒倒是因缘际会的见过林奚一面。

      那是萧平旌离开南淮后的第七年,远在北陆的青阳大君吕嵩意外身死,阿苏勒的大哥吕守愚控制了北都城,国主欲将最心爱的公主下嫁阿苏勒,扶持他登上大君的宝座,从而和青阳奠定长久的盟约。

      但阿苏勒拒绝了。

      他不愿兄弟反目,所以被盛怒的国主送上了断头台。

      在重斧即将落下的那瞬,他久违的看到了大雁,那是一只孤雁,它盘旋在法场的上空,好像带来了故土的气息。

      其实心里还是有点遗憾的,最后不能回到草原,不能再喝一次古尔沁酒,不能……再见平旌一面。

      可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总会留点遗憾,这样也好,存着这点念想,他说不定会在死后变成一阵风,然后就能去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

      他释然一笑,慢慢闭上了眼睛,头顶的重斧反射着刺目的阳光,眼看就要落到他细嫩的后颈,突地,一支利箭刺出——

      粘稠的液体噗嗤溅了阿苏勒满身,而刽子手狰狞着脸,脖间是一个大洞。

      那支箭竟刺穿了他的喉咙,还把他手上的重斧打飞,弹进了一旁的木桩中!

      “姬野……是姬野!”

      有人惊喊了起来,周遭兵士纷纷亮出兵刃。

      “有人劫法场——!”

      阿苏勒骤然惊醒,他看到姬野坐在马背上,身后背了十二把刀,手还搭在弓箭上。

      咻咻咻,连续三次的箭鸣声中,还伴着姬野坚定的声音,“阿苏勒,我来救你了!”

      一个孤零零的少年人,居然想劫一个数千甲士守卫的法场?

      阿苏勒不可置信的吼了起来,“姬野,你疯了吗!快走!别管我!”

      他一向是绵柔的性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可姬野却冲他笑了起来,笑容中透着不顾一切的疯狂,他喊:“阿苏勒,站起来!我们一起杀出去!”

      少年人的孤勇总会在某种时刻不合时宜的涌现,它让人血脉贲张,无所畏惧,但……两个少年的孤勇,在全副武装的军队面前,却也脆弱的不堪一击!

      好在青阳的铁浮屠及时赶到,这才让他们免被乱刀砍死。

      不过这一战下来,阿苏勒的血厥再度发作,危在旦夕,幸好遇到在山间采药草的林奚,这才被救回来。

      阿苏勒是在昏迷后的第三天醒的,铁益一看他睁开眼睛,立刻松了口气,当即准备起上路的行当。

      他们多留在东陆一日,就多一份危机,还是要尽早赶回青阳。

      经姬野解释,阿苏勒才知道救他的人是萧平旌的未婚妻林奚,没想到这位姑娘居然是济风堂堂主的徒弟。

      姬野腿上挨了好几刀,现在绑地跟粽子似的,连床都下不了,“我听堂内的人说,林姑娘醉心医术,平生唯一的心愿便是走遍天下,辨识百草,编纂百草录……这么看,她和平旌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些年萧平旌在江湖上行走,也闯荡出了名头,阿苏勒微微垂了眼,很淡的笑了下,“是啊,一个医者仁心,一个行侠仗义,确实般配。”

      他们不像他,以前被困在南淮城中的方寸之地,哪都去不了;现在他终于能离开南淮了,东陆却与北陆交恶,想来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再回来。

      姬野叹息:“说起来,也有好些年没看到平旌了,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样了,再遇到会不会认不出来。”

      “随缘吧。”阿苏勒现在也想不了那许多了,他压下心里的情绪,反问姬野,“你真不跟我一起回北陆?”

      姬野摇摇头,“我打算去宁州找羽然,等我找到她,就带她去北陆找你。”

      阿苏勒点点头,抬拳和他轻轻碰了下,“那我们约好了,我在北陆等你。”

      姬野应声,“嗯!约好了!”

      9

      铁浮屠一路声势浩大的冲回北陆,也算帮阿苏勒他们引走了大量的追兵。

      这样阿苏勒和铁益的归途就安全很多,他现在重伤未愈,加之体虚畏寒,一日里倒是有半日都在昏迷。

      路经琅琊阁地界那天,阿苏勒难得有了点精神,掀起了一角车帘。

      云雾之中,琅琊阁安静矗立于山间,那是在萧平旌的信件中提了无数次的世外之地,他一直说着有朝一日如果有机会,会带他去琅琊阁玩。

      其实不止琅琊阁,这些年他不论去到哪里,寄来的信件中都会有一句——

      想带你来,你一定会喜欢。

      虽然阿苏勒除了南淮再没去过其他地方,但在萧平旌的信件里,他又好像哪里都去过。

      突然,他的心头涌起一阵冲动,“铁益,停车。”

      他这一生很少有过冲动的时候。

      一直以来他都不争不抢,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也什么都能让出去,旁人总觉得他软弱无能,没有一样东西能守住,但是……

      有些人有些事,就算他再想放下,再想装作无谓,心里总归是有不甘的。

      东陆与北陆之间山高水远,他这一走,怕是真的永别了。

      如果他现在在琅琊阁上……

      如果……能再见他一面……

      铁益听到他的命令,心中不解,但还是乖乖将马车停了下来,“世子?”

      阿苏勒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我们在此耽搁半日,我要上山去见一位朋友。”

      铁益一愣,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世子,现在是非常时期,如果您贸然去见外人,怕是会引来麻烦。”

      “他是我的好朋友。”

      阿苏勒的声音还是绵软的,他的眼神也很柔软,但没做出半分让步,铁益与他对视良久,终究还是败下阵下,主子发话,他作为下属其实是没有资格置喙的。

      但他也有自己的坚持,“既然是您的朋友,就由我去将他请下来,您的伤不宜妄动,更不能上山。”

      阿苏勒想了想,将随身携带的青鲨给了铁益。

      这是龙格真煌表哥赠予他父亲的小佩刀,也是他最珍视的东西,平旌见过它,只要一看到青鲨就会明白。

      铁益将马车赶到山道的入口处,又稍微做了遮掩,除非是有人要上琅琊山走到近处,不然决计不会发现。

      铁益离开后不久,寂静的官道上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皓月当空,可见来人蓝衣劲装,腰悬长剑,清丽俊逸的面容上满是冷凝,不是萧平旌又是谁。

      相较于七年前那个青涩稚嫩的少年,此刻的他已有了几分成年男人的刚硬,原先他一直身在南疆,书信不通,待收到琅琊阁的传书,得知北陆大君吕嵩身死,便立刻千里奔袭,一路跑死了八匹马,半刻也未敢停。

      青阳势力一旦发生变故,推选出新的主人,那阿苏勒这个青阳世子也就成了摆设,要打要杀,只是国主一句话的事。

      他打马而过,连余光都不曾分出半点,只恨马不能再跑快一些,下一瞬就回到南淮城。

      他身后,停于山道前的马车内,阿苏勒听着马蹄声由远及近,再由近至远,同样没有回头。

      高挂天上的月亮圆如银盘,阿苏勒抱膝坐在车架上,呆呆想着,在山脚看月都能这么好看,不知道在山顶的琅琊阁里,又会是什么好光景。

      只可惜他现在也只能遐想一下,就像曾经在南淮城中收到萧平旌的信件后,一次又一次因他描述的各处风貌心驰神往,总归都是不能亲眼见到的。

      不知等了多久,铁益终于下来了,他是孤身一人,“世子,长林二公子并不在琅琊阁中,仍在外游历。”

      阿苏勒其实有过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难免还是觉得遗憾。

      或许是真的有缘无分吧。

      他苦笑,退回了车内,“知道了,走吧,回青阳。”

      一路奔波的赶回北陆,早就接到消息的青阳名将木犁前来迎接,还带来了新的噩耗,“世子,你的大哥派了铁浮屠去南淮救你,却让朔北的狼王找到机会,突袭青阳,现在北都城易主,你的四个哥哥全部战死,帕苏尔家的血脉只剩下你一人了!”

      他这话中不乏有责难的意思,他曾是阿苏勒的老师,也是他教了阿苏勒怎么拿刀,与他同行的还有大合萨,大合萨一向偏心阿苏勒,不喜他咄咄逼人的语气,便转移话题道:“现在我们寄居在九煵族,是九煵族的公主德茜收留了青阳的残部。”

      德茜是九煵汉王最小的公主,也是九煵的明珠,有着草原第一美人的称号。

      她走进帐篷的时候,阿苏勒刚被大合萨安排着坐到桌前,可她就这么直直闯了进来,一下子就让这间简陋的帐篷蓬荜生辉。

      德茜是很美,美得像春天盛开的野罂粟,张扬又明艳,“阿苏勒·帕苏尔,我可以说服阿爸帮你夺回北都城,拥立你为草原新的大君,但是……”

      “你必须娶我为阏氏!”

      她穿着鲜艳华贵的棉裙,窈窕身形犹如羔羊柔软的背,她骄傲的昂着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救你们青阳人?我收留他们,供他们吃、供他们喝,可是指望着他们的主人向我报恩!”

      阿苏勒呆住了,他讷讷半响,愣是半个字都没能憋出来。

      大合萨却是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可能阿苏勒已经忘记了,在他小时候,吕嵩总喜欢指着那些进金帐拜谒的女孩子,问他喜欢哪个,说要帮他早早订下,以免被别家的儿子抢走。

      那些女孩大多唯唯诺诺,不敢直视尊贵的草原大君,唯独德茜什么都不怕,反倒呛声吕嵩:“他要想娶我,就要成为最厉害的战士,我只会嫁草原未来的主人!”

      现在想来,可能冥冥之中,真的有命中注定的缘分。

      10

      阿苏勒的婚事进行的仓促却也简单。

      草原上的儿女没那么多讲究,只要一起喝过酒,吃过肉,礼就算成了。

      朔北的狼王占据北都城后,数次侵袭东陆边境,下唐派出长林军迎战,长林王与世子萧平章对局势做了通盘的推演,最终决定找上草原的第二大势力——九煵族结盟,合作剿灭朔北狼族。

      萧平旌也跟着长林军来了北境,自从得知阿苏勒被铁浮屠救回北陆后,他就一直在找他。

      然而青阳残部退出北都城就跟消失了一样,再没有任何消息。

      蛮族逐水草而迁移,从来都不会有固定的栖息点,所以两人都没想过,他们会在歼灭了朔北狼族的北都城重逢。

      “阿苏勒?!”

      阿苏勒怔怔望着朝他奔来的萧平旌,整个人都恍惚了。

      他想,这应该不是幻觉吧,平旌好像变得更高了,也更有气势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他喊他时脸上的表情,眼里的狂喜,还有那颗明晃晃的可爱小虎牙,都让他重新看到了当年那个拉着他在南淮城疯跑、夜里用石头敲开他窗的长林二公子。

      萧平旌根本掩饰不住满心的激动,冲过来就想抱他,然而站一旁的德茜却把他给拦下来了,“你干什么!”

      她双手张开,牢牢挡在阿苏勒面前,看着萧平旌的眼神也充满了警惕。

      萧平旌一滞,也是这时,才注意到还有旁人在场。

      他懵了会儿,没理德茜,眼神仍是落在阿苏勒身上,“她是……”

      阿苏勒的神色很复杂,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但更多的还是他看不懂的惘然,他无意识的抿紧了唇。

      萧平旌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对,就听到德茜宣誓主权的说:“我是阿苏勒的阏氏!你又是谁!”

      萧平旌如遭雷击。

      他瞳孔骤缩,不敢置信的望着阿苏勒,“你成亲了?”

      阿苏勒很轻的应了声。

      气氛陡然僵滞,好像连风声都停了。

      萧平旌设想过很多次和阿苏勒重逢的场景,可从没想过,再见之时,他会有了妻子。

      他神思混乱,好像不知道怎么面对这种局面,阿苏勒很轻的呼出口气,终于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平旌,谢谢你。”

      那年栖霞山上的桃花和酒、看得落日与日出;中秋节上的花灯会;数年来未曾中断过的信,都会是他这一生永远铭记的美好时刻。

      是他点亮了他苍白枯乏的质子生活,也是他的一封又一封信件,让他在后来漫长的等待中,始终存了一丝期盼。

      现在想想,其实他们年少时相伴的那一年,在人漫长的一生中不过是很短很短的一瞬。

      他一直拼命回想着的点点滴滴,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一点点而已。

      他曾无比期盼着能再见他一面,想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平旌会是什么样,现在看到了,好像也再没什么遗憾了。

      阿苏勒垂眼微笑,看起来好像还是记忆中那个澄澈温柔的少年样子,可萧平旌却看到了他眼中的释然。

      他忽然意识到,就算他找回了阿苏勒,也找不回那个南淮城里一直在归鸿馆等他的少年了。

      萧平旌张了张嘴,却红了眼眶,他嗓子眼堵得难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明明就在眼前,近到他一伸手就能触到,可他们之间却隔着山隔着海,那是他穷尽一生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11

      萧平旌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长林军营地。

      当晚他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回到了15岁那年的中秋,他从宫里的宴席上跑出来,用七颗石子敲开了阿苏勒的窗。

      那夜的阿苏勒披着头发,乌黑发丝还带着点微卷,亵衣单薄,看起来就像是懵懵懂懂的小姑娘。

      他拉着阿苏勒偷跑出宫,逛了灯市,游了湖,还放了花灯。

      后来他们走在人潮熙攘的街头,他侧脸看着身边的阿苏勒,终于问出了那句一直来不及问的话:“阿苏勒,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天上烟花缭乱,周遭路人的惊呼闹嚷声交织成一片,烟花的灯影与街边悬挂的花灯光芒交织,印地阿苏勒清隽的面容上一派云蒸霞蔚。

      他的眼神依旧清澈干净,一如初见,白净的脸上有着软软的笑容,美好的让人怦然心动。

      然后萧平旌看到他的眼神微微发亮,轻轻点了下头。

      他再难自已,俯身吻住了他微凉的唇。

      阿苏勒就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软的任他予取予求,萧平旌更紧的抱住他,像是抱住了失而复得的宝物。

      他颤抖着轻吻他,轻轻呢喃:“阿苏勒,我喜欢你。”

      阿苏勒笑的温柔,抬手回抱住他:“我知道。”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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