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占尽》神月离人

63、人妖（二）

　　提着裙摆，飞快地跑进茶楼的人，是位年轻姑娘，白皙的肌肤，眉若柳，眸如星，一张丽容令人眼前一亮。黑亮的秀发以一根样式简单的白玉簪松松绾着，除此以外没戴任何发饰，然后，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反而衬得她更清丽逼人。不说是在白杨镇，哪怕放眼崎月，也难见此等佳人。

　　毫无意外，她的出现，吸引了茶楼绝大部分人的目光。但片刻，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把眼光投到角落那个背对着门口的男子身上。不久之前的惊鸿一瞥仍旧印象深刻，短短时间内得见两个只应天上有的美貌之人，他们真算是走了八辈子的好运。就不知道，这一男一女站在一起，哪个更胜一筹？

　　但进门的女子完全没有对他人奇异的眼光多加理会，看了一圈，没见着她要找的人，失望与焦急浮到脸上，她连忙捉住店小二问道：“这位小哥，请问，刚刚有没有见着一个约十三、四岁的，长得很俊秀的少年？”

　　她一开口，就见角落那男子浑身一震。

　　“呃？”突然逼近的美丽脸庞让店小二有瞬间的失神，他呆楞了一会，直到女子催促，才回过神来，连声说，“啊！方才……有位符合你形容的小公子，跟他哥哥一起来的，刚刚才离开的呢！”

　　“离开了？”女子倏然睁大眼睛，喃喃道，“等了这么久，居然晚了一步？早知道就忍着先不上茅厕了……”

　　店小二还没听清她的自言自语，女子就放开他，迅速转身又奔了出去。

　　就在她踏出店门的同时，角落那男子也突然有了动作，大家还没看清，他已经追了出去。

　　一下子，美人儿又都走光了。茶楼里的客人不误惋惜地瞪了大门方向半晌，确定他们不会回来，才又回到此前谈论的话题上。因绝色女子出现而寂静了好一会的茶楼，又恢复到一开始的喧闹。

　　“他的气息……该是往那边去了……”那名女子口中念念有词，脚下步子飞快，边自语道，“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可不能错过了！”

　　然而，急速前进的步伐忽然止住——因为她面前突然出现一个障碍物，完全阻隔了她的去路。

　　洛曦皱眉，正要请那个不知打哪冒出的人借过，一抬头，竟是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底！

　　诧异过后，是无从掩饰的惊喜。喜色染上女子的眉梢眼角，她兴奋地大叫一声：“死人妖！”

　　柳云飞俊美却一直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变化——他的嘴角抽了抽，眼中闪过的是一种夹杂着抽搐的宽慰，出口的话不仅不再只得几个字，更增添了一丝咬牙的意味：“……这下，我可肯定你的身份了……这……简直跟那死丫头一模一样！”

　　“你说谁死丫头啦？”女子语调骤然升高。

　　“连这说话的语气都别无二致……”柳云飞很是欣慰地感慨，“你还是像你娘更多一些。”

　　听到这话，女子一下子愣住了，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美男子，口中无意识地重复：“我……娘？”

　　她……本就是洪荒时期从彼岸花中孕育出来的小妖……这死人妖居然说得一副跟她“娘”很有交情的样子？他是不是……脑袋坏掉了啊！

　　想到这，那名女子——也就是洛曦，充满同情地望向眼前人，怜惜地说：“死人妖，是我们不好，一声不响走了那么久也没给你留个信，瞧你现在……找人都找得疯掉了……”

　　柳云飞的嘴角又抽了两下，才隐忍地说：“这性子……简直跟你娘当年一样哪！”

　　“喂，你说我娘说了半天，到底我娘是谁啊？！”如果非要说有那么一个人的话，就该是她师父，那……也应是爹啊！

　　柳云飞的眼中掠过一丝近乎怀念的欣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还能有谁？你与那疯疯癫癫的洛曦压根就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只不过，眉眼间更见妩媚。

　　“……等一下，死人妖，你……该不会以为我是……洛曦的孩子吧！”这会，嘴角抽搐的换成洛曦了。

　　“这模样，这性子，难道你还能否认么？”毕竟面对的是个小女孩，柳云飞充满包容地说着——若这孩子的父亲是他家少主的话，那这名离氏一族的女孩，也该是他要效忠的对象呢！

　　然而，他没来得及感怀离族的后代问题，洛曦就一把挥开他按在自己脑袋上的手，叫道：“死人妖！你那什么眼神啊！本姑娘我云英未嫁，哪来的孩、子？！”

　　柳云飞略略蹙眉，偏头看她，似乎在消化她刚说的那句话。

　　“没有什么孩子不孩子的！我就是洛曦啦！”

　　“呵，小姑娘，这种显而易见的玩笑，就别开了。你爹娘在哪？快带我去见他们！”柳云飞只当是小女孩闹他玩，并不相信这就是他寻觅十数年的人。

　　“爹娘你个头！柳云飞，那天晚上我跟离歌被救走后，你被追兵赶上敲坏脑壳了？”

　　柳云飞仍是摇头，道：“洛曦十多年前就是这模样，若她逃走后马上成亲生子，孩子也就这般岁数了。你还想唬弄长辈？”

　　“长辈！”洛曦听得几乎吐血，若真要论起来，她成形时他柳云飞的祖先都还不知道在洪荒哪个角落！“死人妖，你自己老了可别拖我一起下水！”

　　她说得急切逼真，纵然柳云飞不肯相信她能十年如一日地保持这副长相，但思及很久以前在她身上看到过的异状，也不由得有一丝动摇，半信半疑地问：“你……是洛曦的话……怎么还是这般模样？”

　　“那是我保养得好！”见柳云飞闻言一脸“果然是在扯谈”的表情，她赶紧说，“这个中的内情……说起来非常复杂。总之，我确是洛曦，之前在京城给你的信也是我留的！”

　　说到那封语焉不详的信，柳云飞就无名火起，从怀中一把扯出厚厚的一叠白绢，说：“你说的可是这些？”

　　“哎！是啊！我就猜到你这死心眼肯定到现在都还在寻主子，所以我下来之后，每到一家客栈都有留信，要老板交给一个个性别扭脾气古怪的漂亮公子柳云飞哦！是不是很感动？”想想她还真是用心良苦，明明只是下来找师父的，却还得顺带找回死人妖——皆因他的无良主子还真的狠心任由他自生自灭去了！

　　瞧！她就说，他是绝不可能放弃的嘛！都十四年了还在找，要不是她考虑周到，一边追寻师父的气息一边留信，柳云飞还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光阴呢！

　　感动——诚然，在第一次看到熟悉的笔迹时，他是心头的翻波是难以言喻的！那夜失散之后，他不知离歌两人的去向，也不知道他们是生是死。尽管朝廷次日登出叛贼离歌被诛，皇贵妃萧洛曦不幸罹难的消息，他都不肯相信，那两人会如此轻易地死去。

　　可是！即使那个时候真有什么感动，也在后面一张接一张的白绢中消磨殆尽了！每当他按照信息的提示满怀希望地赶到一个地点时，得到的竟只是下一个地点，就跟无止境的捉迷藏一样。高兴、失望；高兴；失望……不断重复，而他手上的最后一张白绢，如同此前收到的一样简短：“白杨，初遇之地，近日。”

　　捉着那厚厚一叠白绢，柳云飞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他恶狠狠地瞪着洛曦，阴森地问：“我倒是想请教一下了，这些所谓‘信息’……你是在耍我吗？”

　　“啊，那个，我也没办法啊！”多次的转世削弱了师父的气息，让她追寻起来有点难度，每每找到接近之处时，他的气息便又转移了，她只好跟着一个一个地方跟下去。后来，她发现他的气是一路往东的，才先行一步到达崎月国最东边交界的白杨镇来个守株待兔……不过，话说回来，“你在嚷嚷什么？我在白杨镇好些天了，也没见你找来啊！”

　　柳云飞的脸色更阴下一层，冷冷地说：“我三个月前就到这里，每天在这茶馆里守着，你不现身还敢恶人先告状？！”

　　“什么啊！我不写清楚了是初遇之地么？我一直在那等着啊！”洛曦不服气地吼回去。

　　“白杨镇上的初遇之地！不就是那里吗？”柳云飞手臂一横，指向不远处的茶馆。

　　虽然光阴荏苒，但他仍记忆犹新。那个时候，他就坐在茶馆二楼阳台位置，等待萧晚，然后看到他在下面捞了个小丫头，接着，那丫头跟黄狗大眼瞪小眼了一会，竟是萧晚去买了个包子赔她……

　　回想起来，那可笑的一幕，就如同昨日才发生的一般。尽管当初谁都没料到路上偶遇的一个小姑娘，后来与他们的牵绊那么深……

　　后来，白杨镇被铁骑踏破，茶楼与其他商铺一同付诸一炬。但重建之后的位置也差不多是在这里，他……又怎么搞错？

　　“哪啊！除却你们半夜逃亡那次看不清脸的不算，我们的第一次相遇分明是在——”洛曦突然拉起柳云飞，走过一个街口，站在她之前拐出来的转角，抬手指着街尾的一所建筑，肯定地喊道，“那里！”

　　柳云飞的嘴角再次不受控制地抽搐了——那栋建筑此时大门紧闭，然而梁柱上缠绕的粉纱绿锦，隔老远就宣示着其身份——正是重建后的怡红院！

　　该死的！她说的竟是那个地方……他一直努力想遗忘掉的记忆——虽说那阵子也是为了完成任务，但乔装成花魁，还被她弄成大鬼脸，还被误认为跟少主有一腿……

　　不想还好，一回想起来，往昔种种就如同洪水般倾泻而出，那些想忘掉的，却无比清晰地浮现脑海。

　　不行！不能再想起自己当花娘的日子了……等等，这丫头说她一直在那等他？

　　柳云飞瞪大双眼，猛地逼近洛曦，低吼道：“你——为什么会沦落妓院？！”

　　“什么啊！谁沦落妓院了？我不过是给了点银两嬷嬷，让她腾了个房间给我住下而已。”洛曦嫌弃地推开那张在眼前放大的脸，虽然他很漂亮，但突然凑过来还是会吓到人的好不好！

　　“为什么放着客栈不住要跑去那种地方？那——少主呢？”柳云飞顿了顿，才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部分。

　　“因为我要找人，而妓院正是消息最流通的地方啊！至于你们家少主——”洛曦的表情忽然变得正色，抬头望着柳云飞略显急切的双眼，轻轻说道，“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想，他是不会再下来的了……而我这次留信找你，也不过是为了跟你说一声：我们过得很好，所以……你不需要把时间耗费在寻找我们上面了。”

　　柳云飞一怔，才问：“你……是什么意思？”下来？从哪里下来？

　　“柳云飞，离歌现在在一个很平静的地方，过着很平静的日子。他已经不再需要你的保护，所以，你自由了，不必再因为‘柳’这个姓氏而一辈子绑死在他身边。”洛曦淡淡地说着，语气中有浅浅的叹息。

　　那么多年的相交之情哪……柳云飞是唯一从头到尾不曾背叛离歌的人，直至今时今日，他仍然忠心耿耿地寻觅主子，但，他们毕竟已经不同路了。

　　“我不懂。少主到底在哪里？你带我去见他！”柳云飞眉心轻蹙，语气也有些急了。

　　“他所在之处，你到不了的。”洛曦无奈地微笑，平静地说，“其实，你已经意识到了对不对？”否则，他不会流露出那种孩子被抛弃的表情吧……

　　虽然很残酷，但——他迟早要接受的。“那晚我们奇异的消失，离歌的银发，还有我不老的容颜……云飞，聪明如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抑或，你只是不愿承认？”

　　柳云飞摇头，神色略见慌乱。

　　洛曦叹息，却不得不给他一记重药：“以前他们称离歌为‘银魔’，其实是没错的。他与我……都不属于这个世界。云飞，我们是不同的。”人与妖，本就殊途哪！

　　“……即使是那样，我也誓死追随少主，这是我们柳氏一族对离家的承诺！”柳云飞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哀伤。

　　“我刚才就说过了，那个地方，你去不了的。”洛曦强撑起笑脸，故作豁达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你找了很久……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如今你知道我们都没事，不就足够了吗？上半辈子，你都是为了离族少主过的。从今以后，你……也该过自己的日子了。”

　　柳云飞一拂衣袖，双手负于身后，宽大的袖口遮挡住他已然紧握成拳的双手，挺直腰杆说道：“追随少主，这便是我该过的日子！”

　　甫出生就被灌输的观念，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推翻？

　　他柳云飞，早就认定这辈子要做的事就是保护离歌，达成一切他要完成的事情。从不曾想过，有一天，他的少主不再需要自己随侍在侧。

　　那么，他将何去何从？

　　洛曦笑笑，说道：“不，你只是习惯了而已。云飞，你没想过离开离歌的生活，不代表你不能做到。看，这十四年，没有他，你不也一样保持着如花美貌吗？”

　　那不同！这十四年来，至少——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寻找离歌的信念一直没有改变，只要有目标，他就能坚持下去！

　　柳云飞没有说出口，但洛曦仿佛已经看穿他脸上的挣扎，掩去眼底的不舍，以轻快的语气说：“其实嘛，你也不必想太多，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想想，离歌和你都那么美，站在一起的话谁上谁下这个问题很令人困扰啊！所以，你还是放弃他吧！”

　　这又扯到了什么跟什么啊……柳云飞的表情有些扭曲，十多年独来独往的生活已经让他变得沉默寡言，但面对这丫头……竟还跟当年那个十多岁的少年一样时常会有被气到吐血的感觉！

　　真是有一种久违的令人感动的想杀人的冲动啊……

　　看到他低落的情绪稍稍恢复些，洛曦才继续道：“日子总是能过下去的。了不起，你重新找一样寄托好了！”

　　“……寄托？”

　　“对啊，像是娶个母老虎回家，生一堆小鬼头。那以后光是愁怎么养活这一家子怎么哄老婆高兴怎么教导小鬼们不让他们行差踏错就足够你烦恼，也没时间去多想其他的事情了，对吧？”洛曦一脸真诚地建议。

　　柳云飞继续按捺拔剑劈过去的冲动，指望这死丫头提个像样的建议，果然是想太多了。

　　洛曦察觉到柳云飞脸色不善，但笑容却扯得更开，说：“你别当我是在诳你，这绝对是经验之谈。只要你有了寄托，日子不会太难熬的。”即使是千百年，只要有了那么一个想往，那漫长的岁月也并不可怕。

　　忽然，洛曦脸色骤然一变，惊叫道：“啊！他要离开白杨镇了！”

　　“谁？”柳云飞敏锐地问。

　　“我的寄托啊！”洛曦甜甜一笑，想到与那个人已是近在咫尺，她已觉得欣喜万分，然她仍是不满足于此，她还要追上去，找到他……

　　“柳云飞，虽然见面时间很短，但我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你！”洛曦恳切地望着他，笑道，“但我现下有很紧要的事情在身，你我——有缘再会了！”

　　话音刚落，她已经拔腿跑开，在柳云飞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之际，已经如乳燕般轻盈地跑出很远。伴随着渐去的背影，空中隐隐传来她的大喊：“柳云飞！听我的话，再去找一样新的寄托吧！”

　　柳云飞没料到她会如来时一般毫无预警地离去，怔然片刻才想到要追上去，然，腿脚动了半步，又停了下来。

　　即使真的追上了，又有什么用呢？

　　其实，他很早以前就想过了，如果，离歌仍在逃亡的话，以自己的人脉，以及银色军团之前布下的众多仍然死忠的眼线，他那出众的长相，不管走到哪里，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收不到。

　　而他同样不相信离歌会死，所以，最大的可能，应是他找到了一个真正隐蔽绝对不会暴露的地方安居下来。但如果离歌没事，却不来找自己的话。或许，是因为他真的不再需要他了。

　　如今，洛曦的出现，至少带来了少主安好的信息。她要他不要再找，其实……是少主的意思吧！

　　如果离歌有心要自己回去，不管用什么方法，都绝对有能耐通知到他。但十四年来，他真的半点讯息不留，那就是要等自己死心了。

　　抬眼远眺，洛曦的身形已全然不见。

　　柳云飞静静地站了一会，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迈步离开。

　　少主，如果这是你最后的命令，那么，云飞一定遵从。

　　即使这道命令是永远地将我摒弃在你的生活之外。

---

作者有话要说：　　人妖的番外完结鸟！我家亲爱的0说后面还有2个番外，请大家热情期待！
并且，欢迎在《倾世》和《为爱出走的999天》跳坑，两个文都在有爱的日更中，并且维持了这样的勤奋一个多星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