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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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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提篮桥监狱是由10余幢楼房组成的建筑群,它位于虹口区长阳路147号,始建于1901年,由于建筑精良,规模宏大,曾被誉为:远东第一监狱。
仙道在狱警的押送下走进监狱,在经过一系列手续,例如按手印,剪指甲,洗澡换衣等步骤后,身着黑色条纹囚服,端着属于自己的脸盆和被子铺盖,走进了那间关押他的囚室。
随着“砰”的一声响起,囚室的铁门被锁得死死的,他愤恨,他害怕,他彷徨。他愤恨的是他没有做错,为什么要遭此报应?害怕的是枪毙前,监狱里未知的一切该如何面对?彷徨的是他不确定此刻身在监狱外的未婚妻相田弥生会不会抛弃他?
相田弥生,作为上海商会主席相田友助的长女,不但身材高挑,相貌出众,而且留洋归国,知书达理,是无数达官显贵理想中的妻子人选,可她却偏偏对家世平凡的仙道彰情根深种,这是何等的殊荣!
所以仙道横遭此劫,有此担心,也是人之常情。
幸好,事实证明,这位金枝玉叶并非凉薄之人,她不止没有抛弃他,还塞了一大笔钱给狱长,请求狱长多加看顾。
所以,午饭时,仙道的餐盘里放着的是牛排,三明治和蘑菇汤,而其他囚犯餐盘里却只有稀饭和咸菜。
鲜明的对比下,一个浑厚的声音叫嚣起来:“喂,大家看啊,他的盘子里有肉啊。”话音未落,在场所有囚犯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向了仙道,可是那目光中却带着无穷无尽的“不友好”。
仙道错愕的看着大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囚犯中又响起一个声音,冷嘲热讽道:“你们是羡慕不来了的,人家的老丈人是相田友助,商会主席,有钱人,别说是西餐了,就是鲍鱼鱼翅也不在话下。”
“我呸,什么老丈人,他老婆还没过门呢。”说话的是另一个囚犯,周身上下散发着阴郁的气息。
于是刚才那个冷嘲热讽的囚犯又道:“那你就更不得不服了,他都坐了牢了,那女人还肯这样为他花钱,说明他撩女人,还是很有一手的。”
“有手段怎么不在法庭上搞定法官?我可听说那法官是个法国女人!”说到这里,众囚犯皆是哄堂大笑,而那个周身阴郁的囚犯却瞥了仙道一眼,继而又道:“连自己亲大哥都敢杀,真是不简单。”
仙道听不下去了,他放下刀叉,正色道:“我是无辜的,不像你们,都是罪有应得!”
砰的一声,那囚犯恼了,他拍了一下桌子,霎时站起身来,大骂道:“你他妈说什么!”随后,杀气腾腾的走出座位,企图对仙道不客气。
仙道被他的言行一惊,幸好这时狱警鱼住纯走了过来,他用警棍狠狠敲了两下桌子,严厉警告道:“南烈!给我坐下!”
那囚犯,这才恹恹的回了自己的座位。
之后,鱼住又教训了他们几句,仙道从他们的对话中了解到,那个冷嘲热讽的囚犯名叫堂本,是个私家医生,入狱前在霞飞路上开一家诊所,因为私自帮人堕胎而获刑,另一个浑身散发阴郁气息的囚犯名叫南烈,入狱前混迹于十六铺码头,是个恶霸,因为打群架而入狱。他们都是普通囚犯,刑满即可释放,所以他们穿的是深蓝色条纹的囚服。而在这个监狱里和仙道同样身着黑色条纹囚服的就只有一个人,名叫河田美纪男,是个高高大大,反应迟钝的大胖子,吃饭时,闷声不吭,眼睛却一直盯着仙道餐盘里的牛排,不知他因何被判死罪?
当然,此刻的仙道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了哪儿还有闲心去管别人的事。于是,吃过午饭,在狱警的押解下,他又回到了牢房,之后就是蹲在牢里,默默等待晚饭……这样的监狱生活,他是一刻都忍不下去了,可是又能怎样,他只能期待弥生和她父亲尽快想办法救自己出去,哪怕是来看看他,给他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都好……
所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次日上午,弥生就因放心不下,而来监狱探视仙道。
两人隔着一块玻璃,竟是无语凝噎。弥生哭了有多久,仙道便安慰了有多久。
弥生说,她和她的家人都会支持仙道,他们会尽快找出谋杀仙道礼的真凶,然后请沪上最好的洋人律师为仙道上诉,还他清白。
仙道听后,点了点头,弥生说的他都相信,可是他担心的不是这些,而是相田家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提出退婚,于是,他小心翼翼的试探道:“你父母有没有嫌弃我?”
弥生立刻表态:“没有,他们又不是无知妇孺,怎么会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呢。”
的确,仙道和弥生刚刚交往那会儿,相田友助也曾嫌弃过他的出身,可是后来见他头脑灵活,气度不凡,对于政治与经济又持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后,渐渐对他有了些许好感,这才同意弥生与之交往,却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
仙道心中虽有困惑,可是弥生对他的心意,他是知道的,他对她说:“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怎么误解我,我都无所谓,只要你站在我这边,我就很满足了,不要撇下我……”
一番感人肺腑的话语生生逼出了弥生的眼泪,她抬手抹了抹脸颊,说道:“彰,我怎么会撇下你呢,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但你也要答应我,无论监狱里的环境有多恶劣,你都要支撑下去,好不好……”
……
无独有偶,除了弥生担心仙道的处境以外,另一个人也在默默的关心着他,那就是藤真健司。
这天下午,藤真鼓起勇气,第一次踏足提篮桥监狱,申请探访仙道彰。却没想到,狱警鱼住走出来告诉他,仙道不肯见他,并说以后都不想看见他。
藤真不信,他乞求鱼住再去和他说说,说他一定要见到仙道,他想帮他,并立马从上衣口袋里掏出5块大洋,悄悄塞进了鱼住的制服口袋。
鱼住是个见钱眼开的主,收了钱,态度自然要和善些,于是他告诉藤真,明天犯人劳改,会去监狱的草场除草,到时候藤真只要等在那里,他会想办法让仙道过去见他。
藤真得了这个允诺,口中连连道谢,这才离开了监狱……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监狱劳改是惩罚犯人过程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不过也分重活和轻活,比如堂本、南烈这些普通囚犯,他们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将地上的杂草除尽,否则就会得到相应的惩罚。又比如仙道,他只要待在一边,替狱警们端端茶,倒倒水,就可以了。
趁大家干活之际,鱼住环顾四周,瞥见藤真已经等在草场外围,于是用警棍推了推身边的仙道,吩咐道:“铁丝网那边杂草多,你去吧。”
仙道不敢不从,拖着沉重的脚链,一步一步朝铁丝网那边走去。走到近处,才看清,原来想要见他的是藤真。
藤真见到他,自然十分欣喜又十分心疼,问道:“怎么才两天,脸色就这样难看了?”
仙道斜睨了他一眼,冷冷说道:“我是来坐牢,不是来享福的。”
藤真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耐烦,也不废话,挑重点说,他告诉他,他是来帮他的。
此话一出,仙道顿时觉得有些好笑,心中思忖着,就凭你,一个过气的戏子,能帮我什么?于是,他直截了当道:“你觉得有什么事是相田弥生帮不了我,而你可以的?如果当初不是你为了给自己洗脱嫌疑,把罪名往我身上推,我会搞成今天这样?你不用猫哭耗子假慈悲了,如果我死了,你也不会好过!”
说完,仙道便头也不回的往里走,徒留藤真一人暗自神伤……
他这次来监狱,是真心想同仙道商量再上诉的事情,岂料碰了一鼻子,不过他不灰心,离开监狱后,他又来到了之前相田家给仙道请的华人律师田岗茂一的律师事务所,却被告知,田岗今天去给相田一家送行了。
送行?离开上海!
藤真心想不妙,来不及打招呼,便马不停蹄的又赶去了码头,却见相田太太正携着女儿弥生一同上了邮轮。
藤真上前一步,来到田岗面前,说道:“我叫藤真健司,不知田岗律师是否还记得?”
田岗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记得,你是仙道那起案件的控方证人。”
藤真连连点头,然后兴奋的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田岗,他说之后在为仙道上诉的过程中,如果他改变证词,说那天仙道彰和仙道礼没有争吵,这样会不会对仙道的案件有所帮助?
田岗听后,摇了摇头,倒不是否认藤真的这个提议,而是告诉他,相田友助根本就没想过要为仙道彰上诉,而且相田一家已经决定登报退婚,不想再与仙道彰有任何关系。
这话如同腊月里的一盆冷水浇得藤真是刺骨的冷。他万万也想不到,仙道心中念的,口中惦着的未婚妻一家竟是如此落井下石的人,可是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相田家既然已经抛弃了仙道,那他就更不能不管仙道的死活了,谁让仙道是他深深爱着的人呢?这事还得从十多年前说起……
十多年前,藤真的师父在大街边遇到了他和还在襁褓中的弟弟明司,据说,师父是因为看到他眉清目秀,很适合演男旦才收下他们兄弟俩的。
进入戏班后,师父教他如何摆身段,如何甩水袖,如何吊嗓子,乃至一颦一笑,一起一坐。
师父的要求十分严格,为此,藤真没少挨师父的藤条。有一次,因为惩罚得太重,愣是把手心都打出了血,好在戏班里有个小师弟心疼他,偷偷将师父独门秘制的金创药拿来给他疗伤,这才保住了他的一双巧手。这个小师弟就是仙道彰。当然,那时他还不叫仙道彰,师父师娘都唤他小七。
两人最初的情义便在这日日相对中得以沉淀下来!
后来,师父见他们俩年龄相仿,私下里又特别要好,于是,干脆安排仙道唱俊逸不凡的小生,藤真唱婀娜多姿的花旦。虽是戏文,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才子佳人,你侬我侬”的映衬下,两人唱着唱着,竟酝酿出了别样的感情。就在藤真七岁那年的生辰,仙道竟用泥巴捏了一座城,发誓将来定要娶他为妻。结果,自然是被藤真追着打,只是闹归闹,心中却莫名的感到一阵甜蜜……
然而,好景不长!
此后不久,戏班里突然来了一个有钱男人,说是来领养孩子的,他们第一眼便相中了藤真,说他容貌俊美,定是神仙转世。
藤真见他西装笔挺,一眼便知是有钱人,私心想着,若是能跟着这样的人家生活,就不用再吃苦了,于是他故意在男人面前大吵大闹,硬是将这个机会让给了仙道。
临别之际,两人偷偷约定:执此一念,等你十年!
就这样,十年时光转瞬即逝,仙道做了富户家的公子,藤真当了戏台上的男旦。
十年光景弹指一挥间,当藤真再次遇到仙道时,他已是相田弥生的未婚夫。
执此一念,等你十年?只可惜,誓言转眼成戏言!
感情再好又能怎样?终究敌不过时移势迁的沧桑,物是人非的凄凉,自此之后,他们虽偶有联系,却已不似从前,仙道总对他说,两个男人是没有结果的。藤真点头应允,即使心酸,却也无可奈何,谁让自己偏偏生得儿郎身!
再后来,随着十里徜徉,商埠开放,华洋并处,五方杂居,西方舞厅夜总会大举进驻上海滩,传统戏班再不复往日的风光,再加之师父又因年老体弱去世了,于是,戏班也就解散了。丢了饭碗的藤真带着年幼的弟弟四处谋生,多有不便,好在师娘心地善良,答应帮他照顾弟弟,这才让他在圣玛丽医院做起了账房先生。
就这样,身份地位间的落差,令仙藤两人渐行渐远,直到半年前——
因为半年前的那一天,正是仙道和弥生举行婚礼的大日子!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福祸旦夕,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了,仙道的哥哥仙道礼,竟然在跟随新人入教堂时,哮喘病突然发作,被送进了圣玛丽医院,于是一场盛大的婚礼被迫延期……
就这样,大约过了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当藤真经过仙道礼的病房时,恰好遇见仙道礼从病房里走出来。
藤真并不认识他,因此打了个招呼便抬腿要走,却不曾想,被仙道礼叫住了。
原来,在戏班师父病重的那段时日里,藤真为了给师父筹医药费,曾经出入过南馆!南馆是何地方?那是上海滩为数不多的可以观看粉戏的地方。那粉戏又是什么呢?粉戏就是戏曲中表达人类情感的荤段。受众者,三教九流皆有,曾有俗语曰:朝为美伶优,夜坐膝盖头。说的,就是那些以色侍人的男旦们。
可是藤真不同,他虽相貌柔和,却气质高贵,神态举止不仅一点都不女气,还隐隐透出一丝冷酷。要他去坐那些豪客的膝盖头,那是想都不用想,所以,久而久之,他这样倔强刚强的性情倒是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其中就有仙道的大哥仙道礼!
此刻,仙道礼见藤真一身中山装,在医院做财务,竟是色心顿起,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话,想要于他。幸好藤真机灵,胡乱扯了个理由,逃脱了色魔的魔掌,却没想到,点燃了后来一系列悲剧的导火索。
原来,仙道礼当晚就向院长投诉藤真,说他曾出入南馆,还演过“粉戏”,如今打着“救死扶伤”的旗号,公开勾引自己,实在不配继续留在医院这种神圣的地方。
结果,院长听信了仙道礼的话,辞退了藤真。理由是,当初藤真来面试时,确实欺骗了他,隐瞒了自己不堪的过去。
事实不容抗辩!
那晚,藤真只能拿着最后一期工资,悄然走出了院长办公室,可是在经过仙道礼的病房门口时,恰好听到了仙道和他大哥的争吵声,他刚想进去劝解,却被尾随其后的院长阻止了。他无奈,只得默默的离开了医院。
那一天真的是他最失落,最无助的一天,他很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可是不行,生存的压力不容许他流下懦弱的眼泪,于是他仰望天空,强迫自己将这泪水吞进肚子,然后目视前方,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当他走到家门口时,却见有个人正坐在车里一边抽烟,一边等待,此人就是牧绅一!
说起牧绅一,那便是另一段不可对外人道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