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皮》药欧

4、少年

　　每天，白塔里都会出现一位穿着灰色大袍的长者。柯药年总会嘴角带着莫名的微笑坐着，认真听着长者的教导。
　　陆反不知道这个孩子的来历，只知道他的温润如玉像是一位经历了沧桑的大人。没有一个孩子在这样被束缚的笼子里还能一直弯起眼角留下一个让人心安的笑。
　　每日的清晨，有貌美的侍女为他清扫白塔打理一切提供一天的瓜果糕点食物，也有老者像是教书先生一样悉心教导他诗书礼易乐。他小心翼翼摸着琴的样子让人感觉有些难受，但意外的是当琴声响起的时候，陆反还能够听下去，很流畅，至少也是和琴师差距不大的。
　　午后，所有的人都会坐着湖中的一条小舟，轻轻摇荡着双桨，踏上青草覆盖的彼岸像一个小点一样逐渐消失在陆反的视野之中。
　　一切就像是完成什么任务一样，没有人会停下来和这个孩子一起玩或者只是简单的聊一会天。
　　柯药年的眉少有地一直皱起，白皙的脸上写满了认真，对着老者说了半天陆反听不懂的话，最后老者只是叹了口气，嘱托了几句便再无其他人过问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了。
　　那天老者临走的时候，特意见了陆反，还是目光如钩，幽幽地盯着他，似乎又想对这个少年说些什么。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是一袭白衣的柯药年已经倚在了门口，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陆反注意到那双让人猜不透的眸子似乎在望着自己。
　　“族长，别难为他了。”
　　只是陆反至今不知道这个少年到底说了什么，又为什么一定要留自己下来，自己没能留下了又该去哪里。
　　大概也就是一个刚刚到十岁的孩子吧，他却难得的喜欢在白塔的最高一层望着茫茫一切。
　　每每到了这个时刻，不知怎么的陆反心中涌上一股酸涩。
　　今日已经是陆反到了这个地方的第五天，他还是留下了，或者只是因为柯药年嘴角一直挂着的温润让人感觉到了一丝安全感，还有和老者对话时一脸的坚毅。
　　或者说他不知道离开了自己现在的这副样子能干什么。只是不想，不想什么？陆反自己也不愿意回答。
　　他分明还是一个孩子。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陆反抱拳，身子不由自主往前一探便弯下了腰。
　　“以身相许？”柯药年轻轻笑了，像是说了一句极为平常的话一样。他转过身来，嘴角向上一扬，墨蓝色调的眸子像是星辰大海一般望不到底。
　　“或是做我的仆人？给我黄金？”
　　风带着柯药年的话飘进陆反的耳朵里，微微愣住，他的身子更加僵硬了。陆反一下子不知道说些什么了，望着这样的一个孩子他的胸膛竟发觉起伏得比往日快了半些。
　　柯药年抱起趴在他脚边吐着舌头的江江，让它在自己的怀里卧得更加舒服一些。他的目光从陆反周边又落回在了塔外的一切上。
　　“你又觉得你能承诺什么，一个连自己都要靠我来救的大人。”
　　陆反此时没有反驳自己也才十六，他沉默了，目光也渐渐移向塔外的风景，好半天，深吸了一口气，“你想要的，日后我有便给你。”
　　柯药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漂亮的眼睛看着陆反，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大人还真的是喜欢说大话。”
　　陆反一愣，低下头了，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到底该说些什么，因为他真不知道自己除了承诺还能付出什么。
　　“想离开了便离开想留下便留下。”此时的柯药年眼中分明是带着一丝疲倦，他自己也是不知道能去哪里的孩子。
　　江江趴在柯药年怀里，它早就看到了卧在草地上吃草的小白。周边的一圈草已经被吃得露出了大地和草汁混起来的颜色，江江忍不住汪汪叫了两声，舔了舔柯药年的手最后挣脱着跳了下来。看来这个小家伙很乐意去找它新认识的小伙伴。
　　柯药年轻轻笑了，“去七层吧，该去看看那些书了，久了必定又要落灰了。”他自顾自说着，探了探栏杆，顺着有东西便往回摸索。没了江江带路，此时的柯药年无论怎样掩饰，都是一个连独自走路都有些滑稽的人。
　　陆反的心头涌上一股凄凉，他刚刚往前走了一步，柯药年便已经察觉到了什么，笑着说，“我还能看得见大致的路，只不过是小心一些怕摔罢了。你若是扶了我，不如不扶。”
　　白塔的第七层，一层全都是书的地方。一排一排，就是在京都的时候陆反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书。有些书已经泛黄了，看起来似乎是有一些年头了，有些书还是能看得懂的，但是也至少是有一半的书陆反一个字也看不懂。有些是北域的古文字，有些是来自于很远的地方其他国家的书籍，这些书籍的名字大多数是听都没有听过的，只有几本，陆反知道是在江湖上有些名声的。
　　直觉告诉他，这些书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看上一眼的。它们像是看起来灰蒙蒙的瓦片，轻轻擦拭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墨色的玉石。
　　只是有一些让陆反困惑的是，柯药年明明只是一个看不到的孩子，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多的书。他明明是看不到的，也明明不会有人在这样一个午后来为他讲解这些看不懂的书籍。
　　“你可是认得一些字？”柯药年的眉轻轻一弯，似乎刚刚的一丝忧愁烟消云散。
　　“第十排第一层的第二十一本书。”白皙的手指轻轻触碰着书架的棱角，柯药年突然停下来。
　　“以前是有人为我读书的，今日便是你来吧。”
　　陆反无需多言，午后的阳光惬意，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丝凉爽，也不再像清晨夜晚那样湿漉漉得，大概也是一天中最适合赛马的日子。他听到有马儿嘶鸣，还有骑手渺远的哨子声。
　　似乎所有的人都知道白塔里住着一个只能穿着白衣服的孩子，但似乎所有人又都不知道这里住着一个孩子。
　　“为什么不出去走走。”陆反一边寻着书一边问出口，停顿了片刻他又感觉有一些不妥便添了一句，“不过看书也是极好的。”取下那本书，薄薄的一册，封面上只有一个“音”。
　　“我看不见。”许久，柯药年才幽幽出口，“况且，引路人不能离开白塔。”
　　陆反不知道说些什么了，他感觉自己哪怕说一句话都显得有一些唐突。
　　倒是柯药年并不在意，轻轻抬起头闭上了眼睛，随后朝着陆反的方向笑了笑，“我要是出了白塔，就不能实现愿望了。”
　　陆反手中的书一下子滑落，啪的一声回荡这书阁。他突然想起来那个传说，向引路人献上一件白狼皮，月圆之夜由他站在北域的最高处，披上白狼皮说出那个人的心愿，无论是什么，哪怕让一个人死一个人活，都可以做到。
　　一瞬间似乎有一股力量紧紧攥着陆反的心，一点点收紧，一种难以描述的欲望冲上他的大脑。
　　柯药年坐在椅子上，听到书落地的声音好看的眉轻轻蹙起，唇未启，只是感觉一股风袭来，一瞬间便是慌乱了。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紧紧压制住，双肩像是被一副钳子夹住，刺痛感一下子袭来。柯药年下意识挣脱，这才发现怎样做都是无能为力。
　　他听到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微微发颤的声音，“你真的是引路人？”
　　柯药年沉默着，他的面前只有一片模糊，大致只能看清楚一个轮廓。他锁紧眉头惊讶地看着陆反，似乎还没有从刚刚中走出来。
　　如果柯药年能看见，那么他一定能能看得到陆反那双通红的眼睛，像是一头迷乱了心智的野兽，在猎人的围捕之下露出一丝奇怪的色彩。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柯药年皱着眉的样子。
　　“放手”。柯药年冷冷的嗓音让陆反一下子清醒，头像是被什么重物敲击过一样，似乎里面有一道光闪过去，只是闷闷地疼。陆反扶着头，用一双带着朦胧的眼睛望着被自己按住的柯药年。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陆反一下子弹开了，他的眼神有些慌乱与局促，还没有褪去红色的眼睛不敢去看着柯药年。他不知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失礼的行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明明在寻书，为什么下一秒就到了柯药年的面前。
　　“失礼了。”
　　“你有心魔。”柯药年整理了一下衣角，墨蓝色的眼睛似乎是看着陆反的，又似乎不是。他又微微笑了笑，“今日你怕是不能再为我读书了，便好好打扫一下这些书吧。闻着都有一股尘味儿了。”
　　“我…”陆反怎么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候他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自己有些奇怪。他抬起头，目光有些严肃地盯着那个白衣少年，认真得就像是在希望得到什么救赎一样。
　　“你告诉我，怎么了吗？”
　　“没什么。”
　　柯药年的话回荡在陆反脑海里，他始终忘不了刚刚那个少年的表情—是冷漠。
　　有人总是说孩子是最天真的，但实际上孩子又是最为残酷的，而白塔里的那个看不见草原的孩子，他的残酷，又和其他小孩子的残酷长的有点不一样。
　　陆反就这样站在原地，他在想一些事情，竟然像一个忘记了自己是谁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