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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午夜天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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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株粗大的杨树掩映着一座青砖红瓦的小房子。房子的门楣上挂着一张醒目的牌子——乡村门诊部。一个青年医生在里屋配好药,来到外屋的一张病床前,挂起了吊瓶。他拿起病人骨瘦如柴的手,一边擦着碘酒一边埋怨着:“方嫂啊,你瞧你有病咋不早看呢?拖就能拖好吗?”
方嫂憔悴不堪的脸上布满了愁云,不知道医生的话触到了她那根神经,她的眼圈红了,暗淡无光的双眼眨巴了几下,一滴混浊的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她长叹一声:“唉,一言难尽哪!你嫂子我不是有病不医,而是没钱医,能忍就忍了,可是这次是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病是医好的,不是能忍好的。”
“小林哪,我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房子盖好后还没有翻过身,紧接着就娶媳妇、添孙子。这不,我闺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刚刚发了下来,我这老毛病就犯了。这一拨一拨的事儿,让我和你老哥累得都喘不过气来,欠下亲戚朋友一屁股两肋骨的账,这新账摞旧账的,愁煞了人。”方嫂撩起衣襟习惯性地擦了擦眼角里眼屎,又道:“我这把老骨头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可是我这心还没有操完。”她欣慰的看了一眼床前的女儿,“我家小梦真的很争气,能考上大学是她的福分。”
“方嫂啊,”林医生拍马屁道:“你们家小梦不但为咱们村争了光,还为咱们乡争了光,十里八村,那个不知道你们家出了个大学生。”
“可惜啊,我家小梦投错了胎,当初她要是投到富贵人家里,也就不会陪着我们受罪了。”
“妈,你说啥呢?”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愁掠过姑娘粉红的脸颊,“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我有你们这样的老爸老妈已经很知足了。”方梦的目光落在林医生的手上,当她看到针头刺入母亲手背上的静脉时,她的心立刻缩紧了,像被猫抓一样难受,她急忙移开了眼睛。
“大妹子,你应该高兴才是,你家小梦人不但长得标致好看,而且还很孝顺,将来肯定有出息,当她大把大把地往家挣钱的时候,你老两口就偷着乐吧。”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年迈的老妇人,正打着点滴插言道。她的丈夫手里握着一把蒲扇不停地帮她拍打着身上飞落的苍蝇。
方嫂不言语,眉头拧成了疙瘩,她额头、眼角的皱纹显得更密更深了。那一缕缕灰白的头发像一缕缕褪了颜色的旧线,凌乱如麻。方梦不忍心目睹母亲那日益衰老的面容,望着门外出神。门外,有一只肥硕的母鸡领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在草地上悠闲地觅着食。
老妇人又道:“我要是有小梦这样的姑娘,我这一生就不会有遗憾。可是,我老婆子命苦,养了几个不争气的儿子,我生了病,他们一个都不来看我。”说完,她流下几滴浑浊的眼泪。
老头儿停下了手中的扇子,瞪着眼珠子不乐意地嘟囔道:“老婆子,你这是咋了?你不是还有我嘛,儿子们都大了,都结婚了,都有了自己的孩子,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没时间看我们有情可原。”
方梦心不在焉地听着老两口的对话,目不转睛地看着吊瓶里的水一滴一滴融入母亲的血管里,她仿佛听到了生命之声在滴答滴答作响,年迈的母亲正在生死线上挣扎,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方嫂见女儿心神不宁,神情怪异,便问:“小梦,你咋了?身体不舒服?”
方梦摇摇头。
方嫂见女儿不言语,宽慰道:“小梦,你不要操妈的心,妈得的这病一年两年死不了的,只要你好好念书,妈砸锅卖铁也会供你上完大学。”
“妈,你要是把锅砸了,家里人怎么过日子呢?再说了你那烂锅又能值几个钱?妈,我不想上大学我想出去打工挣钱,咱们家负债累累,几乎到了家徒四壁的地步,怎能交得起我那天文数字的学费?”
“你这孩子诚心想气死妈不成?你哥哥姐姐都没有进学校的大门,做妈的我很愧疚。你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半途而废呢?妈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妈不能让你也这样……”方嫂感到胸口堵得慌,周身酥软无力,她吃力地睁了几下眼睛,眼皮十分沉重,怎么睁都睁不开,她张了张嘴巴,话还没有说完,头一歪昏了过去。
“妈,你咋了?”方梦抱着母亲的肩膀摇了几下,见母亲双目紧闭,脸色发青,吓得她魂飞魄散,惊呼道,“妈,你醒醒啊!医生,医生,我妈咋了?”
林医生被突如其来的惊叫吓了一大跳,他慌张地跑了出来,拔下针头,回到里屋三下五除二就配好了针,给病人扎上了。
方梦见扎过针的母亲仍旧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悲伤与恐惧像恶魔一样袭来,将她击得粉碎,她呼了一声“妈”也昏了过去。
林医生见一个未苏醒,又倒下一个,吓得他面无人色。在众人的帮助下,他又是掐人中,又是揉心窝,倒腾了好一阵子,方梦才苏醒过来。她爬起来不由分说扑在母亲的身上嚎啕大哭,她捧着母亲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一阵子,喃喃自语道:“妈,你醒醒吧,小梦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换你的生命,只要你好好地活着,让小梦去死都可以。”
“小梦,你不要太悲伤,你妈药物过敏,我已经给她打了解药针,她不会有大碍的,很快就会醒来的。”
方梦沉浸在自己悲伤的世界里,她听不清林医生在说什么,只顾自言自语:“妈,你就醒醒吧,小梦还没有报答完你的养育之恩呢,小梦不相信你就这么毫无牵挂地走,妈,你不会丢下小梦不管的,是吧?妈,你要是走了,小梦就没有人疼了……”
悲痛的话语字字句句含泪带血,在场的人都流下了辛酸的眼泪,老妇人索性哭出声来。
仿佛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方嫂才缓缓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她气若游丝地说:“小梦,你这孩子……”
“妈,你醒了?”方梦悲喜交加,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再次滚滚地落了下来。她将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把自己的脸贴在母亲冰冷的、满是皱褶的脸上。
方嫂难为情地推开女儿,擦着女儿脸上的泪珠,疲惫不堪地说:“小梦,妈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妈刚要过奈何桥,却被一群张牙舞爪的小鬼拦着。其中的一位说,‘方嫂,你还有十年的阳寿,干啥急冲冲地去见阎王呢?阎王爷的生死薄上根本没有你的名字,你还是回阳间吧。’话音刚落,那群青面獠牙的小鬼化作一团青烟就不见了。小梦,妈舍不得离开你,妈要供你念完大学,妈才会心安理得的去阎王爷那里报到。”
“妈!”方梦低低地呻唤了一声,嘤嘤地哭了起来。
在一个农家小院里,一位年轻的妇女怀里正喂着孩子,冲着刚挑水进门的丈夫嚷道:“方子明,你说这家分不分,啊?你娘病得半死不活,发了几千元钱不说,暑假开学了你妹子还要交学费、生活费。这一门子一门子的事儿没完没了,你说我们的日子还过不过?”
方子明把水往地上一墩,水花溅了一地,他瞪着眼睛骂道:“臭婆娘,你有完没完?”
“姓方的,你嘴巴干净点,这个家你要是不分,我们就不过了。”说完,她把孩子口中正吮吸的蜜蜜拉扯了出来,把孩子塞在丈夫怀里,冲进堂屋,随手拿了几件衣服就往外走,“这个家这辈子不分,我这辈子就不回来!”
王小芹在大门口正好碰见公公牵着两头牛回来,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孩子哇哇大哭,方子明烦躁不安地哄着。
“子明,你瞧你把媳妇都惯上了头!”老爹唉声叹气地去栓牛。
方嫂从厨房里颤颤微微地走了出来,安慰着儿子:“这个家能分就分吧,别让小芹生气了,她嫁到我们方家也没有过上安稳的日子。明天把你老舅叫来,把家里的东西盘算一下,分了算了,早分早省心。”
方梦躲在厢房里,神情沮丧。她早已习惯家里乱哄哄的吵闹了,在这个家里,她是个局外人,是个不会赚钱的无用之人。
深夜,方梦辗转反侧,难以入梦。厢房内一片漆黑,耳边不断地传来蚊子的嗡嗡声。有几只蚊子钻进了蚊帐,狠狠地叮了她几口,她心烦意乱的拍了一巴掌。一轮圆月钻出云纱,透过窗户照进屋来。小屋内顿时明亮起来。在静谧的夜里,她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