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黛西很困

9、青苔满地初晴后

　　乔林辗转一夜。次日面圣时，犹带着两个黑眼圈。
　　当今官家赵鼐二十岁承继大统，明正十二年，刚界而立。以此年纪，能得而今四海升平，手段可见一斑。
　　这些年来，乔家千方百计的结交内侍近臣，事无巨细的了解这位大波士，其憎恶偏好了如只掌。功课做的不可谓不全。然则，当日清晨，匍匐在他面前，乔林还是不由自主的紧张。
　　赵鼐面色红润，仿佛丝毫未受昨夜一夕风雨搅扰。进早膳时，很喜欢乔府的老火梗米粥，就着酱甘露子，及水牛乳，痛饮两碗。乔老爷跪在外间，听小黄门耳语，“官家进的香。”刚稍稍安心，便又听得官家玉音郎朗传来：“乔家富贵，名不虚传，一粥一饭制得比朕的御膳房都要精细。”乔老爷一颗心又提到嗓子眼了，不知道此话何意，官家到底是喜是恼。
　　又跪了一盏茶的功夫，乔氏父子三人，方由小黄门引着，趋步至内间御前。
　　乔林跪在乔老爷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乔老爷一向可好？”未曾想官家先开口，声音含笑，如春风拂面。
　　乔老爷身体明显在震颤，一半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慰问而狂喜，另一半是惶恐。
　　乔老爷颤抖着声音作答，具体说的什么乔林无心去理会。
　　此刻，他已心乱如麻。端坐在上方这个人，温暖和煦却陌生。让他忍不住想起另一人。
　　那人也著明黄，十几年前，比官家此刻还要年轻。出了名的刁钻难伺候，声音和面孔永远冷冰冰。每次见面想什么要什么都是直来直往，从来不会有这样的客套。然而即便如此，乔林还是觉得在那人面前更自在。哪怕同样都是跪着。
　　乔林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场合想起昭明太子。一定是昨夜赵元允给他下了个钩子，让他情不自禁去比较。乔林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绝不可分神。
　　宾主初次见面，分外陌生。寒暄客套完毕，乔老爷只僵在地上，手脚无处放。
　　赵鼐也不说话，只接过茶盏，缓缓饮了几口。方笑着说：“果然好水。”又道，“先帝当日在时，就常提起，说西山乔府的水煎茶最佳。比雪水还轻浮。”
　　乔老爷陪笑道：“乡间粗陋之物，原拿不出手。蒙上不嫌，小民诚惶诚恐。”
　　赵鼐又笑着说：“乔老爷谦虚了。朕自小便好奇贵府这碗茶，今日饮到，一时感怀。”
　　这话不太好接。毕竟话里话外有点酸。当日官家瞩意昭明太子，赵鼐不过是盘小凉菜。别说乔府的茶没喝过，乔府的门儿都没进过。一晃十二年，今非昔比。顾影自怜，作此一叹。你说乔老爷怎么好接这一茬？
　　乔大老实，见他爹乔老爷呆在那儿，怕冷场。壮着胆子接过话说：“官家谬赞了。不过是略清冽些，不值什么。官家若喜欢，本府愿每日向宫中进贡此水。”
　　赵鼐停了片刻，方说到：“好”，言语中依然带着笑意，但接着又说：“倒也不必。为着盏茶，车马劳顿，如此铺张。谏台那起人知道，又不知怎么做文章好了。”
　　乔大刚想说：没事儿，俺家不差钱。
　　被乔林狠狠拽住衣襟。
　　乔林略挺直身说：“西山之水与太祖起兵祭天之水，一水同源。先帝每临西山，饮水思源，其贵在意而非水本身。鄙府蒙上荫蔽，忝居于此，以位卑而守此水，未有一日不惶恐。“
　　乔二这话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您的我的乔家的，您的是您的，乔家的也是您的。这水，当然还有其它一切，我不过替您代为看守，您喜欢拿去好了。
　　这种剖白配上忠厚老实的脸，效果最佳。
　　果然，赵鼐嘴上虽说：“贵府自太祖太宗时，便与我赵家休戚相关。这么说就生分了。”但语气明显比刚才愉悦舒畅多了。
　　乔老爷深呼了口气，心想：一盏茶就来往了这么些个回合，真的吓都吓死了。休要再打哑谜了，您这次来到底为了什么图钱、图物？给句痛快的吧。
　　官家又端起茶盏，慢慢的喝开了。乔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现在真的落下了爱翻白眼的毛病。都怪乔炎。乔林一想到乔炎，就觉得哪里不对，心间一抽，略虚。
　　片刻，赵鼐方说：“说到赵家与贵府的渊源，朕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今日倒要向贤伯讨教讨教。”
　　乔老爷慌得扑在地上了，抖着声音说：“折煞小民了。”
　　赵鼐一笑，说：“先帝弥留之际，只拣紧要的事交代朕。于国事家事之外，特别提到西山乔府，要朕善待贵府。朕当日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政事一多，就撩开手了。今日想起，不免想问问看，先帝究竟何意？”
　　乔老爷想，那看来您还是不知道隐泉啊，又想，这怎么说的清楚呢？难道要跟您说，多问无用，等皇后娘娘生了儿子就知道了？显然不能。先帝当日没有说透大概是觉得此事阴邪，不宜多言，点到为止即可。今日您问我，我也只能打打太极了。
　　乔老爷思虑至此，答曰：“敝府世代经商。以末流之资，苟延至今，实在是先帝错爱。”又酝酿了下，接着说：“乔家文功武略全无，想来能仰仗的只有当年太祖龙兴之时，乔氏先祖曾豁出全副身家并全府百余条性命追随其后。天下初定，太祖曾言会保乔氏一族永世太平。”
　　说到这里，乔老爷深深拜俯下去。
　　官家默默不语，良久，方说道：“先帝庆平初年平西，乔府出了不少军饷吧？”
　　乔老爷双肩一抖，心想：您是冲钱来的？这好办。
　　官家又道：“朕即位以来，税银捐供也多仰仗贵府，真是有劳了。”
　　乔老爷赶紧表态：“小民惶恐，乔家身家全在官家，凭官家处置。”
　　赵鼐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指尖绕着杯沿滑圈。乔老爷偷眼瞧了下他，见其面色凝重，似有心事。
　　踌躇间，一小黄门，自外间来报：“禀皇上，钦天监姚主簿候求见。“
　　一闻此言，别人还好，乔林和乔老爷都是周身一凛。
　　赵鼐把手中茶杯，顿在身前几案上，冷言道：“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