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黛西很困

7、黑云压城城欲摧

　　天阴下来，却迟迟未雨，风里已然带了小洞庭的水气。
　　乔府比寻常提早掌灯，合府上下灯火辉煌。
　　酉时初刻，骤听得礼乐齐鸣。惊醒了内书房廊下，抱腿倚柱惺忪而睡的乔炎。
　　圣驾已到。据陆先生说，天子出行，”卤簿依仗，宴乐仪卫”, 甚是好看。皇上皇后乘坐的龙撵凤舆自不消说。皇妃公主皇子乘坐的翟车、七宝步辇、金铜檐子都寻常难得一见。
　　乔炎把裙子系到腰间，蹭蹭爬到院里树上，但重重屋檐，遮挡住她的视线，什么也看不见。此刻乔府的热闹与她全然无关。
　　礼乐渐住，只听得风雨檐下，铜铃的响声。
　　乔炎虽然淘气，但毕竟是孩子。现在坐在树杈上简直要哭了。
　　然而乔府想哭的不只乔炎一人。
　　乔老爷就很想哭。
　　距离乔府上次接驾已逾十二载。先帝因着隐疾，自幼与乔家过从甚密，视乔府如自家行宫，来去随意。接驾只是走个形式而已。而今官家因非嫡出，龙体康健，未受隐疾困扰。又因系宫人所诞，其母出生寒微，从未获先帝垂青。更兼隐疾和隐泉系天家秘辛，所以，先帝在世时，只命当日昭明太子随驾，当今官家从未踏足过乔家。一言以蔽之，当今官家与他乔老爷毫无交情。
　　但十二年来，乔府的生意如常，盐引酒引未被捋去。漕运的买卖照做。又新领了携商队与西域盐铁互市的好差事。说未受朝廷荫庇也并非实情。
　　乔老爷无事的时候，就时常拈着胡子思忖，当今官家对于隐泉究竟知道多少？先帝到底有无遗命？关系社稷，无论如何也要保全隐泉、保全乔家？
　　不巧的是，官家即位以来，中宫皇后，无有所出。只张贵妃六年前诞下过皇子。宫里探报，官家近年来很少歇在中宫，指望嫡子诞生，因病与乔府结缘，非一朝一夕可得。乔老爷想，庶出小皇子今年正好满六岁，但庶子既往从未发病，此次巡幸乔府原因究竟何在？难道而今只要是天子血脉，无论嫡庶都受蛇缠疮侵扰？
　　对于本次接驾，乔老爷十分重视十分忐忑同时也十分期冀。重视在于，要趁此时机，试探清楚官家对乔家的态度，与天家能否重建联系在此一役；忐忑在于，不知官家此行目的何在，面对完全陌生的官家，乔老爷紧张得胡子都捻断了；而期冀在于，如果小皇子当真发病，那么乔家又可以照以往模式，结交储君，得高枕而无忧了。

　　这些都是接驾前，乔老爷的小心思。但天子仪仗临幸当日。乔老爷真的是诚惶诚恐，膝盖都要跪碎了。官道上好容易翘首盼到卤簿，天公又不作美，时起时停的小阴风吹的乔老爷欲哭无泪。如果官家当真被雨浇了，乔府这是要行霉运的节奏啊。
　　所幸有惊无险。圣驾降临时，乔府张灯结彩，礼乐震天，龙撵凤舆迤逦而至。君臣依礼相见，宾主尽欢。
　　官家因车马劳顿，由广平王陪着直接去不染台歇息。晚间开筵，单只皇后贵妃隔着碧纱橱端坐上端，由乔太太率领众女眷依尊卑上前请安。乔荞、乔娇礼毕，皇后发问道：“听说乔府有位小公子，今日怎的不见？”
　　乔太太答曰：“外男无命，未敢近前。”皇后贵妃都掩口笑了，贵妃笑道：“哎呦，他才多大，就顾忌这些？我竟不知乔府规矩这般大。”
　　乔大奶奶只得命人寻乔桥来。乔桥路上随他爹跪了一日，刚舒展一些，听见召唤，一百个不情愿，扭股糖似的抱着门，被仆妇硬拖到前厅。
　　贵妃亲自走出碧纱橱，拉着手，上下打量乔桥。但见乔桥跟乔大奶奶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一般，细眉细眼，略有些先天不足之状，劳累一天，面颊及鼻梁上一道红痕。贵妃眼中目光略灭了一灭，随即道：“好孩子，今日累着你了。”又侧转身对女官说：“赏。”言毕，回身对皇后娘娘略一摇头，就由宫女扶着，施然坐回碧纱橱内。
　　但见女官随身掏出三个织锦荷包，两个雅绿色，金线绣着连绵不断富贵卐字纹，一个银红色拿银线绣着仙寿恒昌四个篆文。乔荞乔娇两个一人一个绿的，单乔桥得了红的。里面各装的金银元宝，并拇指头大小的珍珠一颗。贵妃懒懒的说：“知道你们乔家不差东西，留着玩罢。”
　　三人齐齐谢恩，按下不表。
　　筵毕，后妃更了衣，又重新安席。乔太太奉上戏牌来，皇后笑道，“平日宫里拘着他们，出来了，就好生热闹热闹。”贵妃会意，单捡了几只热闹的曲子，命伶人扮上，细细唱来。
　　这边女眷花团锦簇，乐作一处。那边乔老爷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难安。官家到了，即刻歇息。面上比乔二还要冷，天威难测，不知是喜是怒。乔大去安置随行行礼并跟着的内侍宦官。丧良心的乔二自顾自休息去了。单只乔老爷一个人在撷趣园门外打转。此时园门已由禁军把持。乔老爷进不去，只盼着出来个宦官或者侍卫，探听得一两点消息。
　　不想，打园内出来的人是广平王赵元允。
　　乔老爷趋步上前，刚赔上笑。赵元允即伸出五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乔老爷非常识趣的把话咽到肚里。
　　赵元允背手而立。并不正对乔老爷，只是望着天色说：“乔老先生，你也不必候在这里。官家已经歇下了。”
　　说着走出两步，又回头叮嘱：“另外，贵府须得多备雨伞，钦天监姚主簿刚说，今明必有大雨。”
　　说完自顾自走开了 。
　　乔老爷连声答应，眼看着广平王大步流星离开，追他不及。只得悻悻回卧房。路上想着要叮嘱管家备伞。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这次随行的会有钦天监主簿？想到这里，脚下一虚踩空了。幸而旁边有颗古柏。乔老爷扶着古树，站定，心仍旧扑通扑通乱跳。慌乱间，头顶一道闪电劈过，整个夜空亮的白昼一般，只一瞬，就又暗了下来。顷刻，雷声轰然，风挟着雨，接踵而至。乔老爷狼狈不堪的逃到廊下，看看自己浸湿的锦衣华服。心下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