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黛西很困

19、灯市凄清灯火稀（一）

　　乔炎从阿月处得知，雪夜之后，娜娜便病倒了。缠绵病榻十数日，再起床时已经到了十二月间。
　　十二月初八，腊八节。京中名刹皆于当日施粥。房妈妈循例率众伎当天参拜大相国寺，布施灯油钱。另有开宝寺、天清寺、太平兴国寺，亦不敢怠慢，单派了人去，香、油多少不拘，只证诚心。
　　因太平兴国寺地处城西，离天香阁最远。众人皆当苦差，推辞之下，自然落在了阿月头上。阿月倒不以为苦。房妈妈看她喜滋滋一派天真的模样，叹了口气，另派乔炎同她一起。两人一组，同出同进。实际是担心阿月半路上被人伢子拐了去。
　　腊八当日，阿月换上了簇新的水红对襟团花袄，下配翠蓝挑金线“富贵不到头”裙子，仍梳着家常双髻，只上面横横竖竖插了五六朵花。乔炎看得满眼红红绿绿，着实头疼，想阿月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青楼出来的啊。好生劝着，连哄带骗，让她把花都给摘了。
　　临出门时，阿月骨朵着嘴，趁乔炎不备，腮上狠擦了两团胭脂。乔炎发现后，心里叹道，朽木不可雕也。是以，一路上，就只跟在她身后，只恐旁人知道二人熟识。
　　天香阁在旧城里紧靠望春门处，到太平兴国寺，几乎要一路穿城而过。房妈妈给了雇驴子的车脚费，但两个女孩到底年纪轻，又贪玩，一商量，决定省下来沿路买吃食。于是，自天香阁出门，二人一前一后，从马行街一路向南，且行且停。
　　京城勾栏几十座，此地最盛。十停热闹倒有六七停。经过桑家瓦子、中瓦子还好，只里瓦子搭了座夜叉棚，两人翘首看了一度，十分不舍，又恐耽搁太多，误了时辰，到底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行至几处勾栏茶馆围成的一处十字路口时，阿月停下，回头教导乔炎：此地是土市子，又叫东十字大街。又指着远处一座高楼，用阿姊的口吻叮嘱她：“看见没？那是潘楼，茶点最佳。京中无人不晓。若是迷了路，问旁人潘楼何处即可。”
　　乔炎不解问道：“若走丢了，直接问天香阁所在不是更好？”
　　阿月狡黠一笑：“问天香阁，便定不是良家小娘子，小心遇到轻薄儿。”
　　乔炎点头记下了。心想，别小瞧了阿月，倒真有些江湖智慧。
　　两人沿东大街又复西行。潘楼其下，有摆摊买卖衣物珍玩者，又有小食摊聚集。阿月摸出几枚铜钱，买了根冰糖林檎，递予乔炎，又买了包金丝党梅。因让乔炎，乔炎见蜜饯系乡间粗制，便笑着摇摇头。阿月喜滋滋自家含了一颗在口。而冰糖林檎，红红一颗，十分可爱。乔炎拿在手里不时舔上一舔。冰糖染了红曲，不消会儿，乔炎双唇便如点了胭脂般明艳。
　　两人信步向前，不觉来到皇城东南角。阿月是京城坐地户，儿时常来常往，不以为奇。而乔炎却是进京以来第一次看到皇城，十分新奇，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细细打量。
　　越往皇城正门处走，行人越肃穆。十步左右即有一岗，禁军全副武装，叉腿而立，甚是威严。乔炎经乔府一事，再见行军之人，心中不免惶恐。全然没了刚才的好兴致。她紧走几步，拉住阿月的手。阿月先是不解，但见乔炎脸色苍白，只当她冷。于是一言不发，复又紧握住乔炎。两人相互依偎着行至宣德楼外。
　　宣德楼门前，一排黑漆杈子，隔绝众生。行人皆在杈子以外行走，原本井然有序。然而入秋以来，官家一直抱病不朝。为祈福，天家特在今日于右掖门外施七宝五味粥。所以今日此处人潮似海，分外熙攘。
　　阿月紧拉着乔炎生怕走散。两人无奈被人潮推着向前。正无计可施，突然听到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乔炎身量小，方才只低头木然随着阿月走，此时听到动静，本能抬头看。却见远处几匹马由御道驰来。行到人潮里，为首的马泥足不前，停下来踟蹰踏步。马上是位黄门打扮的宫人。只尖细着声音喝道。然而人群漠然，根本没有给他让道的意思。小黄门无计可施，手作兰花指状喝令众人。乔炎瞧着好笑，刚要低头前行，却听到身后犀利的马鞭声响起。第一下打在马身上，马长嘶一声，几乎要脱缰而去。小黄门也很惊慌意外，低俯在马背上，不敢抬头。人群惊叫着，骚动着，为躲开惊马，像被巨石劈开的水流，向两边自然分去。这时马鞭又再响起，却是空抽一记。小黄门身下的马像醒过来一般，沿着人潮分开后让出的道路，朝前飞驰。其后三四匹马，紧紧跟上，一行人飞也似穿过人流，朝西奔去。
　　乔炎怔怔看着方才挥鞭男子的背影，回不过神来。人潮复又骚动起来：有人失散了亲人，哭喊不休；有人方才跌倒在地，为防踩踏，拼命求救想站起来；还有不明所以，只一味想离开此地的人，不管不顾四处推攘着。乔炎眼看着，施粥祈福之地，一瞬间变成修罗场，轻叹口气：那人果然是灾星啊。再踮脚昂首向西望去，马上一袭白袍的赵元允早又没了影子。
　　等乔炎六神归位，只觉两手空旷。想了一下，冰糖林檎自是没了。再一想，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阿月也不见了。乔炎想大声呼喊阿月，然而，经年的好修养终究让她喊不出声来。身单力薄的她，只得由着人群裹挟着向前向后。乔炎安慰自己：等挤出去，先要去太平兴国寺，定能在那里寻见阿月。退一万步，若彼处寻不到，阿月也一定会在潘楼等自己。这样想着，心绪安定下来。
　　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待乔炎冷静下来，随即恢复了往日神勇。只见她从兜里艰难掏出香火钱，满握一把，高高举起，扬手往四周撒去。众人见有钱从天而降，各自欢呼着低头去寻。乔炎趁机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