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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鸣骹直上一千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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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林放声大笑。笑得仰过身,侧倒在廊下,手肘撑着地板。
乔炎站起来,叉着腰站在她爹面前,凤眼圆睁。
赵元允叫她奶奶有这么好笑么?也许长得真的像也未可知。
他不总说我像位故人么?
乔林好容易止住笑。
他斜撑在地板上,并未理会乔炎,双目虚虚望着院子中央,迅速陷入了沉思。
奈奈。只有赵元允这么叫她吧。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形。
锦娘牵着她的手,走进来。所有的光芒都被吸在她身上。
一袭红衣,眉目含笑。额心一点红痣。他并不好女色,却也怔住了。
庆平二十年,岳家军在阳关惨败,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失踪半月后,当日的小岳将军,也就是而今的广平王赵元允,自己从戈壁滩走了出来。
稍晚,老岳将军求乔家一个人情,让元允在小洞庭养伤。实际上是担心败兵之将要受军法处置,想将他藏进乔家,借乔家与天家交情,得保全身 。
赵元允在宫中长大,明里是太子伴读,实则是制约岳老将军的质子。彼时,岳家兵权太大,连天家都要忌惮。昭明太子与赵林年纪相仿,而元允似幼弟般跟在他们左右。元允豪迈,昭明威严,乔林散淡,三人性情悬殊,却难得惺惺相惜。元允与昭明太子自小长在一处,更是情同手足。为其进乔府养伤,昭明太子在崇政殿跪了一天一夜,终于,官家允了。
于是,兵败重伤,艰难回京之后。庆平二十年冬,元气大伤的赵元允被送入了乔府。随他而来的两个侍女,一个是锦娘,另一个便是日后迷惑太子,离间天家父子的妖女,赵元允口中的“奈奈”。
“爹”,乔炎叫他。乔林将目光虚虚收回,怔忪了一下,才聚焦在乔炎脸上。此刻,乔炎像小猫一样伏在他膝上,下巴枕着手肘,静静看着他。
好多年过去了,连下一代都长大了。
乔林忍不住伸出手去,学赵元允,手指在乔炎眉心摩挲。
“怪痒的。”乔炎不高兴的把头偏开。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乔林叹了一声,随即本起脸说,“天晚了,该睡了。我这里没有仆妇伺候,自己洗漱去 。”
乔炎刚想说话,乔林又说:“半柱香之内没睡着,我便丢你回书房。”
识时务者为俊杰,乔林立刻把话咽到肚子里,脚不沾地的颠儿了。
目送她回屋,乔林一低头,却见蒲团上白莹莹一团,是乔炎丢下的白璧。
乔林摇摇头,捡起白璧。又忍不住从袖中掏出锦囊。
锦娘和真哥儿这对姐弟。若不是赵元允,便遇不到锦娘,而遇不到锦娘便见不着真哥儿,自己何至于孤苦至此。缘起缘灭,说到底,都是因为赵元允。
而今,隔了二十年,赵元允又来了。他仿佛是个机关,掀下去,故人便接连登场,仿佛一切又要卷土重来。
乔林起身摆开棋盘,边落子儿,边理思路。
当日情形历历在目。乔林进府后,昭明也装病躲进乔府。三人终日幽游,豪饮阔论,于会意处,抚掌大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想到这里,乔林嘴角扬了扬,流露一丝笑意。
而今昭明殁了,元允与自己也渐行渐远。乔林感慨物是人非事事休。但其实,乔林又想,这次在乔府,是自己故意生分了元允。究竟为何也说不清楚,只是本能的觉得应当离赵元允远一点。
夜渐深,银杏树叶簌簌作响。院门并未拴住,乔林时而抬头望一眼,竟有些期待赵元允能轻启门扉,款步而入。
然而并没有。更深露重,乔林合上眼略闭目养神。
他看见锦娘拉着奈奈的手,跑过来。身边的昭明太子正在饮茶,茶盏几乎掉到地上。
赵元允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这是奈奈”,他听见赵元允得意地说。“是我从西域捡回来的丫头。”
奈奈先只是不解的笑着,等锦娘趴在她耳边把小将军的话解释清楚。奈奈斜着头看着赵元允,轻轻说:“你是菩萨么?”
声调很奇怪。但赵元允脸瞬间红了。忙支吾着给自己打圆场。
众人大笑,昭明笑得打跌,手里的茶,整盏合到自己身上。
他见锦娘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男孩,容貌与锦娘十分相似,皮肤白皙,清俊飘逸。小男孩神情怯怯的,只好奇的望着众人,连磕头都不会。
这便是他第一次见着真哥儿。
乔林突然听到真哥儿叫他,“二哥,别在这儿睡。露水打湿了,看回头腿又疼。”乔林连忙揉揉眼,吃惊道:“这会子你怎么来了?”
真哥儿面有怒色说:“跟着你的小厮呢?都该拉出来打死。竟由着你睡在这里?”
乔林略欣慰:“说起话来像个大人了。”又不免委屈:“你若挂记我,时常回来看我。便好多着呢。”
真哥儿无语看着他,似有哀戚。乔林忙宽慰道:“我不是怪你,知道今年战事吃紧。我只求你多长只眼睛,多防着点刀剑。熬过冬天,明年开春,我还去看你。”
真哥儿仍不言。乔林有点着急:“你这是怎么了,小祖宗,你到底说句话呀。”
忽然,真哥儿面容大变,怒目圆睁,面红耳赤。眼里布满血丝。乔林正慌张,又有血流从真哥儿眼角鼻孔嘴角耳朵眼流汩汩流出。
乔林大惊,“真儿,真儿!”手伸出去要扶住真哥儿。
却不想看到赵元允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一个梦魇。乔林跟自己说,快醒过来,快点!
意志力不断作用,手在胸前拼命抓着,想要挣脱开梦境。终于,乔林醒了过来。
他喘着气,手里端起凉茶,一饮而尽。等缓过来,才发现自己早已汗流浃背。
静夜无声。只有自己的喘息声。所幸,没有惊醒乔炎。
檐下十八个铜球子静静晃着。华胥香。乔林想,今天的香里定是被人掺了迷人心智的华胥香。
如今,就连坎院也非安身之地了。
乔林迅速的整理思绪。想到梦里真哥儿的面容,仍心有余悸。
真哥儿,真哥儿。乔林手里捏起枚棋子儿敲击棋盘。真哥儿!
突然,脑子里凭空多出一环,将原先断了的链绳联在了一起。真哥儿!
乔林扔掉棋子儿,陡然站起来。但腿早已经坐麻了,猛起身,脚一软,整个人扑在了地上。
乔林手抓在石子儿地上,拼命想站起来,快!要快!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