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黛西很困

1、楔子-长安一片月

　　庆平二十五年，七月半，暮夏时节，秋分在望。傍晚，暑气已过，圆月夜，城中各色人等扶老携幼皆外出于近水处赏月。此时近郊官道上人迹罕至，内城里欢声笑语到此处不闻一声。只听得风吹树叶籁簌有声，远近蝉鸣此消彼长。
　　月亮极圆极亮，但毕竟暑气将尽，又近深夜，月光也冷了下来。清冷的月光包裹着官道上，向城而站的一人一马。人，衣袂飘飘，长身玉立。马，是匹瘦马。此时远近再无行人，然而，站立者仍然胸背挺直，目无斜视，饶是等人，也全无半点焦躁。
　　官道两侧树冠丛中漏下的月晖，洒在地上，犹如白霜。“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站立者心里默念着，古人真是笔有千钧，使未见者犹如见着一般，而见者犹如似曾相识。
　　突然，旁边那匹低头休憩的瘦马突然毛躁起来，两只前蹄交替刨地，噗噗打着响鼻。站立者警醒过来，回神定气，侧耳倾听，不消一会儿，一阵马蹄声响，由远及近，得得袭来。不久只见一马飞奔着从出城方向沿路弯出来。马背上人影模糊。站立者周围并无遮挡，马上人借着月光应该已经看到，因为马速明显慢了下来。
　　及近身时，马已经完全停了下来。马上人一袭黑衣，这是极寻常的夜行服，唯一不同之处在于，行囊竟是斜背在胸前。黑衣人在马上匆匆打量了下站立者，目光扫到腰间一块白璧，月光中分外莹白，于是便略一点头，自顾自将胸前行囊解下来，并不发一语，直接扔给了站立者。站立者将将接住，黑衣人便两腿一夹，手里缰绳一紧，勒住马，转身做势将去。然而马蹄在地上到底踌躇了几步。黑衣人侧身深深看了站立者一眼，又下决心般转过头，朝城内绝尘而去。全程二人未发一语，整个交接过程，快、稳、有序。
　　站立者手捧着包裹，目送黑衣人远遁。周遭早已不闻马蹄声，蝉鸣依旧聒噪。那匹瘦马不耐烦的打了响鼻。站立者深吸口气，定下神来，把包裹照猫画虎也绑在了胸前，飞身上马，但仿佛有顾虑般，故意压着马速，沿着出城方向转去。
　　马速缓慢，此时若是遇着行人，想必以为是怜惜瘦马，或者马蹄有伤不良于行。然而此时此处哪里来的行人，只剩瘦马自己暗暗诧异。离城十里地左右，瘦马驰出官道。岔道处又见一马车立在道旁隐蔽处。
　　赶车的小厮早已迎将过来，“主人”，小厮低声请安，顺手牵住缰绳，并想接过主子胸前行囊，不想手被一把挡开。小厮只好牵过马，绑到车前。
　　这匹被绑在车前的瘦马，其实是有名字的。有名字的马通常都很厉害。而名唤焦云的这匹瘦马，不仅是厉害而已，它其实是上过相马宝册的名马。
　　咋看是马瘦毛长，然而细看下来却周身乌黑油亮，没有一分杂毛，筋是筋，骨是骨。即将拉车的宝马焦云，度过了马生中最屈辱的一个夜晚。这是他第二次拉车，第一次是来程。宝马焦云的主人，全然不顾爱马的诧异不满，自顾自掀帘坐入车内。待小厮一跃上车，便轻扣了下窗橼。小厮会意，对着焦云耳语一番，车便顺着小路滑入夜色。
　　世人皆知，宝马配英雄，也对当世良驹各归其主的主分别是谁，如数家珍。就连市井小童拍球的时候也喜欢唱“踏雪飞，将军威；焦云焦，西山乔…”此刻宝马焦云正在奋力拉车，端坐车内的正是他的主人，乔家二少乔林。
　　世称冷木头的乔林，人如其名，黑暗中面无表情，不喜不悲，只看到两眼明星般灼灼有光。他胸前的行囊业已解下，正抱在怀里。行囊包裹并未严实，乔林把车窗帘幕略掀起一角，同时把行囊转向车窗，借月光，细细打量。
　　行囊缝中，露出张小娃娃的脸。月光皎洁，更衬的小娃娃肤如凝脂。乔林把鼻子凑近一闻，小娃娃脸上有淡淡酒味。难怪，乔林想，一路颠簸，婴孩却毫无声息，不惊不惧。原来是灌了酒。“好毒辣的手段，却正像是那人手笔。”乔林冷笑一声，眉头继而锁紧。
　　三月前，那人传出密信，约他七月半当晚亥时，于官道离城八里地处等候。有要物交付，切切。好鬼祟，乔林本不欲往，然而那人却随后又送来了一块白璧。壁固然是宝物，乔林却不稀罕。一则乔林是方外之人，世人爱的他全不爱；二则乔家什么没见过啊。只是装白璧的锦囊，乔林一见就放不下了。锦囊上绣着一颗老木，苍劲有力。乔林知道绣工出自锦娘。
　　现在锦囊藏在袖中，而信上切切嘱托之物，一个婴孩，正被他抱在怀里。刚才城外交接时，包裹甫一入手，乔林就觉得不寻常。温柔绵软带着奶香，静夜中仿佛还听到奶声奶气的咿呀声，不用看就知道是个小囡。
　　乔林心下大惊，但大惊也并未失色，要不然就不是冷木头乔二了。乔林知道今夜定不寻常，但一切都不能说，不能问，不能想，甚至不能记住。
　　马车继续前行，乔林在车内也能感觉出，是在上坡，翻过这道山梁，往西，再翻山直至西山，便是依山而建的乔家山庄。西山乔名起于此。车行至山腰，有一空旷平地，这是平日车马整顿，行人休憩处。之前车是北城而行，此时正好弯完过山来，正冲着来时方向，可远眺内城。
　　“主人，快看！”小厮跳下车，声音惊惧。却不敢造次掀开门帘。乔二循声探身望去，顺着小厮手指的方向，却望见红云压城。夜色中内城笼罩在诡异的橘红色中。
　　乔二迅速判断了下起火方位。四方内城的正中偏东。不觉心内大惊。不觉手里使力，小囡在锦被中吃痛眉头皱了皱，想哭但被药力所限只是张开嘴咿咿呀呀了几声。乔二低头看了看小囡，放下车帘，低声催促小厮：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