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乃人间惊鸿客》一缸自来水

6、护幼弟周绮云横眉叱恶仆 哄娇妻白庆贤巧语解红颜

　　“这几个人就是新雇来的伙计？”突然一道不怒自威的女声传进大家耳朵里。正在听程三吹水的众人吃了一惊，下意识回头。
　　门口立着一位长相略微富态衣衫考究的太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额前的刘海循着旧例撩上去，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用一根翡翠簪子盘成一个髻，簪子下边坠了一粒亮晶晶的钻石，一晃一晃的，反射着阳光，火彩极好。
　　看上去年轻时必定是个美人，只是当年的花容月貌已然被似水流年洗褪了颜色，唯有那一双凤目，在时光的洪流中，得以全身而退，森森然带着一股冷意。此时，被这一双眼睛打量着的伙计们，都莫名觉得有些紧张不安。
　　“回太太，正是。”掌柜的在一旁弯腰作揖，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能不冠姓名，单称一个太太的，整个青帮里也只有周绮云了。原本僵直着身子的众人，齐压压都跪下了。
　　“大清都亡了，还兴这一套干什么，都起来吧。”周绮云受了礼，掌柜的赶紧上前用袖子擦了擦座位，周绮云抬步上前，坐了下去。
　　吩咐下人泡好的瓜片被小厮捧过来，在一旁的丫鬟接过茶壶，把茶杯用滚水烫了，缓缓注入杯子里，然后递到周绮云手里。
　　“刚才是在这里说什么呢？我听着跟说书的一样，好不热闹，谁来讲给我听听？”周绮云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杯子，并没有喝，转手放在茶几上，对着底下的人问道。
　　底下鸦雀无声。
　　“就你吧。”见众人都不开口，周绮云指了一下程三说道。
　　“回太太的话，就是我们底下人闲磕牙，说出来脏了太太耳朵。”程三见周围人都不说话，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你哪里的？口音听着耳熟。”周绮云问道。
　　“禀太太，我是离县临平镇的，跟您是同乡。我跟我表哥李思明一同过来投奔二爷，现在我表哥在二爷身边当差，我没什么学问，被安排到绸缎庄当学徒。”程三急忙表明自己的身份。
　　“离县？李思明？”周绮云皱着眉头想了想。
　　“就是前段时间二爷吃醉酒跟着二爷把腿摔断那个。”旁边的小丫头笑盈盈地提醒周绮云。
　　“那你们表兄弟还真是有意思，一个胆子小到能被鞭炮吓得摔断腿，一个胆大到身为一个学徒不在师傅跟前伺候着学习本领，躲在这里编排自己东家。”周绮云冷笑了一声。
　　“太太饶命。”显然刚才的话都被周绮云听了个正着，程三汗一下子冒了出来，只觉得背后一片冰凉，忙不迭地磕头求饶。
　　周绮云并没有制止，直到地上有殷红的血迹。
　　“行了，停了吧。本来，这是凤鸣的地盘，虽然我身为姐姐，但他的人理应他来教。只一点，凤鸣的开蒙师傅也是我的开蒙师傅，是光绪年间的举人周老太爷。家师一生学富五车，德厚流光，对待每一位学生都一视同仁，谆谆教导。所教出的学生，即便无博通经籍之能，也绝不是才疏学浅之辈。你拿风声鹤唳这种事儿来编排你们二爷，便是辱了家师。
　　看在你年幼不懂事，又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自己扇自己三十个嘴巴吧。”周绮云指了下旁边吓得战战兢兢的小伙计，“你，在一边数着。”说完转身拂衣而去。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得噼啪作响，声声清脆。没人敢幸灾乐祸，大家都僵着身子跪在原地，哪怕三十个耳光抽完了，良久也没人动弹。直到掌柜的发了话，大家才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从此，绸缎庄里的人话都少了很多。
　　“这是怎么了，一回来脸色就不对？”白庆贤见周绮云冷着一张脸从外边回来，忍不住凑过去问。
　　“我今天去了凤鸣的绸缎庄，底下人一个有眼力价的没有不说，还正碰着他们编排凤鸣。祁鸿鸣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不感恩我们白家赏他口饭吃，居然把手往凤鸣那儿伸。我今儿冷眼瞧着，他荐去的那个掌柜，分明是故意把我引过去，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一边纵容着底下人嚼舌根，一边借着我的手打击异己，给凤鸣个难堪。”周绮云气冲冲地坐在沙发上，把手帕一边往镯子里塞，一边冲着白庆贤抱怨。
　　“你呀，何止是被掌柜的给摆了一道，你不觉得借你威风一用的还有你那个好弟弟吗？”白庆贤挨着她坐下。
　　“你就这样，对所有人都多心，凤鸣是什么样的人？九岁时候拎起砖头来拍人，眼皮都不带眨的，他要是对哪个伙计看不顺眼，直接让他卷铺盖走人多好，何至于这些弯弯绕绕。”周绮云不耐烦地反驳。
　　“可这个伙计若是抹不开面子不好直接赶走呢？”白庆贤沉吟了一下说道。
　　“区区底下人的一个表弟而已，有什么抹不开面子的？那个李思明就那么得他看重？就是个中学毕业的乡下小子，又怂又怕事儿，他看上他哪点了？”周绮云表示不信。
　　“一晃这都十几年了，当年跟咱们出来的时候，小屁孩还没我肩膀高，如今长大了，懂得千金买马骨的道理了。
　　那个李思明算什么？不过个幌子而已，一个让外人看来他爱才的幌子，外人冷眼瞧着这样一个人都能得他如此厚待，遑论真正有本事想投靠帮派的人？千里马很快就要来了。”白庆贤的语气平静地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个世道，拥有了掌握生杀夺予的权力，却会为了自己的目的学会忍耐，终是能独当一面了。”白庆贤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想笑就别憋着，难受不？”周绮云扑哧一声笑了。
　　“我想笑什么？”白庆贤看着挂着玩味笑容打量着自己的周绮云，故作平静地说道，但是一个没绷住还是笑了出来。
　　“以往出门，带着凤鸣出去见客，见谁都说，这是我妻弟，从小跟着我长大的。那语气，就差明晃晃跟人家说，看见了吗，这孩子，我教出来的。今天这话，不就是在夸你自己教的好吗，想夸就夸呗，至于绷着脸装客观吗？”周绮云笑着打趣道。
　　“这孩子从七岁就跟着我们，不是我教出来的谁教出来的，那么大点人就敢烧余老大的码头，由着他性子，清城都能让他给掀翻了，我不绷着点能行吗？”白庆贤也笑了。
　　“行，都是你教的好。对了，我刚要找凤鸣去相亲，你前脚知道消息后脚就把他派出去，你安的什么心？真看着他二十好几了还打光棍？”周绮云侧过身跟白庆贤面对面，质问道。
　　“媳妇儿，你的审美能不能正常一点？虽说凤鸣名下田产众多，但是雇些佃户的钱凤鸣还是出得起的，不用娶个壮硕如牛的女子回家亲自去耕种。你说说，你给他相中的女孩，一个个推出去能当门神镇宅，别说我给凤鸣派差事，就算不派，他也能跑得不比兔子慢。”白庆贤吐槽。
　　“你懂什么，娶妻娶贤，娶妾娶色，正妻要那么好看做什么？正妻，首先就是身体好，能生养，再加上凤鸣身子骨弱，能够照顾凤鸣。按这个条件，整个清城的那群娇滴滴的名媛里有几个是符合条件的？既要家世好，又要身体好，我千方百计四处打听，精挑细选，才拢共选出来这么四个符合条件的出来。你们男人，懂什么，就懂，”周绮云辩解道。
　　“我觉得你说得对，凤鸣那个身体，得有个长得健壮些的媳妇，还是夫人考虑得周到。哎呦，我头又疼了，老吴这一刀划得太深了。”白庆贤眼见着火星子要往自己这儿蹦，赶紧捂着头转移话题。
　　“得了吧，昨天你睡觉的时候，我偷偷揭开你胶布瞅了一眼，结的痂都要褪个差不多了。”周绮云冷哼了一声。
　　白庆贤那张黑胖的圆脸居然隐隐能看出红色来，“夫人，你怎么能碰你爷们的头呢。”
　　“还不是你，一天天用胶布把头贴个严实，还时不时说疼，我总想知道怎么样了，你又不让看，我就趁你酒后睡着揭开看了看。既然好了快把胶条揭下来吧，不好看。”周绮云说着说着准备上手去揭。
　　白庆贤伸手阻挡，不让。
　　奈何俩人身高并没有差多少，周绮云长手长脚，一伸手就把胶条撕了下来，这一撕不打紧，原本还未褪完的紫色结痂连着底下新生的皮肉被顺带粘了下来，血瞬间又涌了出来。
　　“夫人，轻点，有点疼。”白庆贤坐在桌子旁边，桌子上摊着消毒酒精跟棉球。周绮云正拿着浸了酒精的棉球一脸愧疚的帮白庆贤消毒。
　　白庆贤的光头上有一层黑色的新生的发茬，显然，最近几天没有理发。
　　“我不是故意的。”周绮云叹了口气，把棉球放下来，轻轻地吹了吹伤口。血又渗出来，她又换了一个棉球。
　　“说真的，你为了我们未来女儿着想，还是给凤鸣换个好看点儿的姑娘相亲吧，我还想着你生个姑娘我们跟他结亲家呢，你找的那几个，生出来的得是大力金刚。”白庆贤良心不安，忍不住再次为林沐风说话，可见那几个姑娘壮硕成何等模样，连一向审美很是清奇的白庆贤都忍不了。
　　“女儿？嫁给凤鸣儿子？”周绮云被这个提议给打动了一下下。
　　“亲上加亲嘛，到时候我拿出三个堂口来给我女儿当嫁妆。”白庆贤豪气地说道。
　　“得了吧，三个堂口的地盘都从凤鸣的知义堂里拆出来，左手倒右手，有什么意思？”周绮云吐槽道。对于陈池琛的地盘是从林沐风的地盘里拆分出去的这件事，她一直耿耿于怀。
　　“你呀，尽小心眼。”白庆贤理亏。
　　“不生女儿。万一女儿像你，我可不忍心坑我的亲外甥。”周绮云见白庆贤没接话，忍不住继续吐槽。
　　“像我也好看啊，想当年我可是赫赫有名的大青衣白清，”说到这里，白庆贤住了口，关于当戏子这段过往，自从发达后，他很少提起。
　　周绮云却接了过去，开口唱的是她遇见他的第一折戏，牡丹亭。
　　“你还记得呢？”白庆贤出声打断了她的唱腔。
　　“只怕你忘了。”周绮云没有唱下去，叹了口气。
　　第二天，白庆贤脑袋上依然贴着胶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