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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乌云压日,天暗的惶惶然,有乌鸟飞过,玄黑的翅伸展,乌鸟发出凄厉的哀鸣,似也在哀叹着兔死狗烹的命运。轮子碾压着青石板,凹处几个细小水洼蓄了些泥水,顺着轮子溅在路人的袍角。

      人群熙熙攘攘。

      没有人冲出来,那个在梦中冲出人群,三声“将军”几欲泣血的少年没有出现。
      因为他死去了。纪彦成提拔了他,他在战争中死去了,肝脑涂地,没战马踏得粉碎又淋漓。

      高高的台上,端坐着天子,黄袍加身,金龙游走。

      他蓬头垢面,被提出囚车,一步一步,一步千均,走上刑场。

      如他通过往生花看到的一般。

      他曾以为,只要他奋力一击,定可击破这死局,却原来,那些莫名其妙,却又无法反抗的,就是命啊。

      天子身侧,站着身形萧索的云深。

      纪彦成是逆贼楚王的儿子,但天下少有人知,楚王当日送走的,是一对双生子,两个孩子被送往不同的地方,如此,即使东窗事发,也至少能保全一个孩子,不至于断了血脉。

      季连珏是怎么被送进梨园的,纪彦成也不知道,教养他的人伪装成当地的富户,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但教养他的,他的义父渐渐生出了旁的心思,听闻近日追捕的风声很紧,便想要将他送给皇上,换自己和家人后半生富贵荣华,他知晓了这件事,一把刀捅入义父心口。

      府中下人欲拿他报官,官兵已有介入,他知道自己一旦被捕,此生休矣。他慌不择路而逃,在密林中遇到了那个黑裙飘摇的女孩。

      她改了他的容貌,将他送至江南,为他置办新的身份,从此,他是纪彦成,一个富贵子弟。

      为了使她信任他,他假作纨绔,沉迷声色犬马,他知道,她需要的是易于掌控的棋子,他不敢让她发现他眼中的野心。

      那年冬日,他招了江南最好的戏班子来府中唱戏,他其实并不喜欢那些个咿咿呀呀的戏曲,觉得听着怪让人心烦。戏未开场,他便一人到后院散心,想自己过去二十载的人生,倒真觉着可笑悲哀。

      行至梅园,忽看见一衣衫繁复的美人儿蹑手蹑脚,正偷偷折红梅,他好笑地看着,重重咳了两声,那美人儿被惊了一跳,惶急的转身,怀里红梅可怜的掉了一地。美人儿画着虞姬的妆容,面容凄艳,眼睛却干净明澈,带着恐惧羞怯,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他瞧着她,觉着这姑娘甚是可爱。

      那天的戏他看得很认真,又问了戏班子的班主,那个演虞姬的是谁。那班主倒是个人精,晚间就将那戏子送到了他的房里。

      那戏子名叫东哥,卸了妆后是个清秀的姑娘。他说,唱个曲子吧。东哥便唱,声音有些哆哆嗦嗦。

      他熄了灯,黑暗里少女的身体纤弱芬芳,带着微微的战栗,温柔的包裹着他。她在某种间隙呜咽出声,眼了湿了枕巾,他以为她疼了,温柔吻去她的泪水,下巴轻轻蹭着她柔软的头发。

      清晨,锦被上点点红痕如初见那日散落了一地的红梅,他见了,莫名心情很好。他撩起她的发丝亲吻她的唇角,道:“不要再回梨园了。”她的眼睛慢慢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雾气,神色看不清明。

      他命人去戏班子为她赎了身,她做了他的妾,锦衣玉食,却一日日的,越发不快乐。

      东哥死去的时节,桃枝刚刚展出新芽,东哥悄无声息的自缢在自己的房里。她是个不适合高门大院的人,如同被笼子锁住的画眉,不能逃脱,便只能死亡。他这样认为着,将东哥的尸身送回了戏班子,又送了一大笔钱,让他们好好安葬她。他并不觉得自己无情,终究,他对这个纯净的女孩,本也没有多少不得了的情谊。

      那晚,那个极有名的美丽戏子季连珏自请为他唱一场戏排遣忧伤,他允了。那晚,季连珏唱着虞姬,眉眼间千种风情,是东哥全然不能相比的,纵然是他这样不爱戏的也近乎看痴了。季连珏却猛然提剑砍向他,眼睛妖艳傲然,悲伤浓的化不开。

      他生擒了季连珏,却骇然发现了妆容后他熟悉到无以复加的那张脸。
      他从小就知道,这世上有一个随时准备代他去死的,他的同胞弟弟。

      ***

      乌云奇迹般的,忽而散的干干净净,烈日临空,像是要照亮那每一寸肮脏的土地。

      有人在他面前单膝跪下,竟是云深,戴着黑色面具,捧一只粗碗,内有浊酒。云深的声音依旧难听。

      “将军,且满饮此杯。”

      云深从天子身侧,高台之上走上这刑场。他知道,那狠辣天子履行了他的承诺,将纪彦成凌迟处死,三千刀,三日三夜,众目睽睽,果真让他,死时一无所有,尊严碎地。

      他只身前来,捧一碗践行酒,送他上路。

      纪彦成嘶哑问道:“你,可后悔?”

      云深在面具下微笑了,声音却微梗:“云深这一生,只为一件事后悔过,对将军,云深始终如一。”那种怨恨,始终如一。

      纪彦成似听懂了,又似没听懂,仰天大笑起来:“好,好,好一个始终如一,如此看来,我却是该心服口服才好。”他喘息着,饮了那酒,咬牙切齿。

      高台上,天子笑了,扬声道:“云将军,送行的话可说完了?该送逆贼上路了。”

      云深缓慢站起,逆光而立。

      “尚有最后一句话,将军且听好。”说罢,袖中滑出一柄短剑,浅风呼啸,剑锋寒凉,刺进纪彦成的胸口,一分不偏,云深持刀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云深喑哑道:“原本的刑罚,是三天三夜的凌迟,如今我只用这一刀,报了你我数年主仆之情,亦是,报了你我之间杀身之仇。”
      云深忽然靠近纪彦成,贴在他的耳侧,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这一刀,也算谢了你我之间那一点血脉牵系,我的好兄长。”

      纪彦成渐渐散了生机的眼底是了然的讥讽,云深抽出短剑,那血喷洒了一地,腥咸而悲伤。云深又是挥剑,一颗大好头颅。

      面具下的云深,平凡的脸容上,一双季连珏的眼,琉璃似的波光璀璨,此刻盛满了固执不肯掉落的泪水。

      他悔吗?
      他不悔。

      他一生,只为一件事悔,悔得肝肠寸断,至死方休。

      ***

      季连珏教东歌唱戏,悉心教养,东哥虽学得慢,却也不笨,更是有一股子勤奋劲儿,早起贪黑。每天汗水淋漓,脸上却多了些笑影。

      东哥压着腿,突然问道:“师兄,你这辈子最想做什么?”

      他明媚的一笑,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想,如果能够这样活着,那真是最美好的事情了。还有一句话,他未说出口。

      他想娶她。

      堂堂正正,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然后,山高水远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东哥笑起来,脸颊上一个小小的梨涡盛满了酒。她说:“师兄,等你老了,不再唱戏了,我陪你去穿春衫,在沂水里沐浴,在舞雩亭上吹风,好不好?”说罢,脸微红。

      他伸手弹在东哥白皙的额上,笑道:“才多大点丫头片子,成天净想着让我老。”

      彼时,季连珏十九岁,正是一个少年最好看的年纪。东哥十七岁,亭亭玉立。

      东哥初次登台,是在一个冬日,东哥唱虞姬,季连珏为她唱霸王。那长相俊美的纪家公子看东哥的眼神很是特别,季连珏懂这种眼神,他自己就曾无数次的看到过。晚间,班主来叫东哥时,他堵在门口,一双绝色的眼冰冷的盯着面前两人。

      班主有几分脸红,不敢看他,东哥却迎着他的目光抿嘴笑起来,道:“师兄,是不是我也脏了,你就不会嫌弃我了?”

      季连珏心中苦涩,而东哥,他的东哥,再回到他的怀里时便只剩了一具冰冷的尸骨。

      东哥被纪家公子纳作了妾,从此远了梨园,离了他。

      来年开春时,桃枝新绽,东哥到梨园寻他。东哥绫罗绸缎满身,眼睛却不快乐。她远远望着他,并不走近。他叹一口气道:“东哥,别再来这里了,你如今有了好日子,昨日种种一如昨日死。”

      东哥哭了,她从不是个爱哭的姑娘。她说:“师兄,我还是想陪你穿春衫,陪你一起去沂水沐浴,一起唱歌,但师兄你已经不愿意同我一起了吧。”

      他微愣,没想到,自己曾经的一句话,东哥竟记得这样清楚。他不知道,东哥是来诀别的,他甚至没有问她过得好不好,东哥那样的性子,那里适应得了尔虞我诈斗的高门深院?若是他知道,他一定会拥抱她,这个从十二岁起便跟在他身后的姑娘,这个笑起来脸上有个梨涡的姑娘,这个想要同他一起堕落一起肮脏的姑娘。

      他的小姑娘。

      季连珏一身月白衣裳,容貌艳丽而脊背笔直。他道:“东哥,如此便好,你莫要再惦记着我,我也不会再看你,你自有陪你穿春衫,陪你沐浴唱歌的人,我不过是你的一场旧梦,忘了就好。”

      他想,他该祝福她,祝福她终于离了肮脏离了腐朽。

      第二天,纪府的家仆送来了东哥的尸首,她自缢在梁上,一身虞姬的戏服。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唱词。

      虞兮,虞兮,奈若何?
      东哥,我该拿你怎么办?

      这小小的姑娘栖在他的臂弯里,再也不能抿着嘴小心翼翼的对他微笑,说一句:“师兄,你长得真好看。”

      那个晚上,他自请为纪家公子,年方二十的纪彦成唱一场戏,纪彦成允了。他将石青丹朱揉上自己的眉眼,嘴唇红艳艳。他唱着虞姬,提着长剑。他知道自己一定杀不了他,但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为死去的东哥做点什么,为自己那些许可怜的真心做点什么。

      他被生擒,却知道了,自己竟是叛贼楚王之子,纪彦成将他交给了当时的皇帝嘉睿帝,他被秘密处死在宫里。

      他以为他死了,却没想到再次醒来,他满身鲜血,身前站着散发黑裙的神君。他做了神君的棋子,神君换掉了他的容颜,改变了他的声音,为他起名云深。她淡淡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从此,再无人知道你的来处。”

      锦衣人给了他奇诡的武功,又教了他诸般谋略。

      后来,他被送至纪彦成,他的同胞哥哥身边,整八年。

      ***

      云深回至府中——曾经的定北将军府,如今成了他的府邸,只是这将军府早就被查抄一空。

      屋中,散发黑裙的小女孩抱着墨玉盒子伶仃而立,黑袍描金的锦衣人坐在窗台上,摇着上书“天下第一”的白玉折扇,唇畔笑意若有若无。

      云深单膝跪地道:“神君。”

      女童打开盒子,淡淡说道:“我来给你一个心安。”

      往生花绽放开,柔和的金色光芒弥散,女童道:“往生花还有一妙用,可以追寻来世,我不让你亲眼看看,你不会安心。”

      有影像浮现在脑海里,是一珠翠绫罗的美妇,怀里抱着一粉妆玉琢的婴孩。女童轻柔的声音幽幽响起:“这一世,她一生无忧,受尽宠爱。”
      “只是……”女童轻轻道,“她已经定了娃娃亲,这是一桩圆满姻缘,他们会是神仙眷侣。”

      云深,季连珏,终于含着泪笑了。

      原来,他的小姑娘,已自有姻缘,从此,喜乐悲欢,山长水阔,再与他无关。

      仍是有几分心酸,他的小姑娘,那个愿意陪他一起穿春衫,一起吹风唱歌,一起堕落肮脏的小姑娘,终究是离他远去了。

      只愿她,生生世世,再不要遇上他。
      从此,安然稳妥,笑语嫣然,不知愁苦的就过了一辈子。

      青墟的神君合上盖子,转头看向锦衣人道:“回去吧。”

      青墟之中,神君轻轻抚摸着往生花白色的花瓣。

      “这样,你安心了?”女童轻声问道。

      那花就渐渐合上,一滴透明的水珠自花瓣上落下,如同眼泪。

      因为这一朵不属于人世的而花偏移的命格,终于归于原处。女童轻轻扬起手,素白的花朵缓缓落于晶莹的池塘中,落在其上一整块黑玉之上,扎了根。

      从此千秋万载,永世长存,却再不得入世。
      也就,再不得相见。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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