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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三章】皎皎 ...

  •   人间有好多有趣的东西,李乾照带我去了许多地方。
      我并不能时常见到他,有时他下了早朝便会来看看我,有时则一整天也见不着人影。
      他不来时,我便待在白云殿内,他给我的那把小伞总被搁在角落里。
      其实他准许我出宫到外面看看,但我去了一次后,没有人陪,觉得无聊,便不想再独自去了。今日他上朝前答应同我去城外钓鱼,可现在已是傍晚,他未能前来,我便知道,又要迷迷糊糊熬过一天了。
      我躺在床榻上,懒懒剥着瓜子吃,觉得极其困乏。和李乾照相处的这几日,我发现他不太爱说话。
      我和他并肩坐时,他只顾低头看书。我想问他问题,他偶尔才会答上两句。有次我气急了,掀翻李乾照的书,他只平静地看着我,然后弯腰捡起来。我问:“你就是这样报恩的吗?”他心平气和地说道:“想去哪儿?我陪你去。”我一时语塞,转过身去不再与他说话。
      我不时又会问他生前的事,他要么不甚清楚,要么缄口沉默。我觉得他难以捉摸,刚来人间时那温和的模样早已不知所终。
      他说我于他有恩,却总也不肯告诉我是什么恩情。后来久了,我也就懒于过问。
      李乾照有许多妃嫔,大多是朝中重臣的女儿。我想和其中几个认识,他却不允许,说是害怕她们会伤害我。可我看着,觉得他的后宫似乎很太平,因为李乾照经常待在自己的寝殿里,不去看望她们,也就没有什么争宠斗争了。
      有一位昭仪是相国贺玄的幺女,他对她倒是不错。听说贺相国在李乾照登基前曾任吏部侍郎,是他的启蒙老师。
      贺昭仪生得不美,但为人还算和善。她和别人曾来白云殿偷偷看过我,旁人见了都吓得畏畏缩缩,唯有她冲我笑了笑。我曾问她的名字,但李乾照突然闯进来,好似很生气,拉过她便出了去。
      我被撇了开来,在这人世间,只能和他谈天。
      “李乾照是个坏人。”我骂道,忽然有人在旁边轻笑声,我着实吓了一跳。
      “他怎么不好了?”
      我看过去,竟就是他本人。
      “他不守信,又把我一个人丢在白云殿里。”
      “可他现在不是来了吗?”
      我只闭上眼睛装睡觉。
      他走到我身边,推了推我:“阿狩生病了,我去看了看他。”李乾狩是他的八弟,年纪最小,才只十四岁。
      我睁开眼睛:“好吧。”他取来我的伞:“走,我们现在出城去。”
      我起身,问他:“真的?”李乾照点点头:“真的。”
      我舔了舔嘴巴:“但是时候不早了。”
      “没关系,正好太阳下山,你会安全许多。”我之前因为好奇,将手放在阳光下,想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结果被灼得掉了一大块皮,为此李乾照让人做了许多厚布帘子把窗子都严严实实遮了起来。
      我想了想,觉得在理,便进里屋换身装束出来。
      他已经撑开伞,长身玉立,回身看着我。我走过去,喊声:“陛下。”他缓缓笑了,说道:“你很少这样客气地叫我。”我挑挑眉,站到他的身边:“你本来就是。”
      我们从一条没有人的小道出了宫门,那里已停了辆马车。登上去,他细心地掖好轿幕,不让一丝光渗进来。我说:“没必要这么紧张。”他坐下,认真道:“如果伤到你,麻烦会更多。”我低下头,一声不吭。
      酷夏的天实在太热,我看见他的额角有一层细细的汗珠,便抽出手帕递给他。他不要,端正坐着。我便大着胆子挪到他旁边,举起胳膊给他擦汗。
      李乾照并未躲开,安静垂着眼帘。我没有心,不然我想它此刻一定会跳得飞快。他的睫毛很长,轻轻覆在眸上。我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碰,他静静看着我,握住我的手腕,帕子落了下来。
      “干……干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他的嗓音微哑而又柔和:“不要胡闹。”继而拾起手帕,放开我,将帕子系回我的腰上。
      我尴尬极了,坐回原来的位置,他仍面色如常。
      马车摇摇晃晃了良久,才停下来。李乾照从刚才起就一直不再说话,我进退皆不是,只好缩在一边。
      他的睫毛颤了颤,拿过纸伞,对我道:“过来吧。”
      我不敢靠近,小心翼翼地确认他的神情。李乾照粲然一笑:“放心,我没有生气。”我问:“那为什么不理我?”
      他疑惑地皱起眉:“我只是觉得难受。车这样颠簸,身体支撑不住。”
      我知道他时常生病,每日都要喝药,却未想到他竟连这等不适也难以忍受。我触了触他的手掌,果然是意料当中的一片冰凉。
      李乾照不动声色地脱离我的触碰,我抓住他,问:“你生了什么病?”
      他先是摇摇头,再背过身去,低沉地说:“前些年染了风寒,落下了病根。”
      我将信将疑,他倒掀开轿幕,打开伞,向我招招手:“来。”我起身过去,他用他高大的身影挡住光,牵着我下了马车。
      车夫取来两副钓竿,李乾照让他留在这里,便和我朝一处很远的河滩走去。
      我盘腿坐下,看他准备鱼饵。他不时会抬头看看我,我举着伞,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
      我用胳膊支着下巴:“做人真好,我也想晒晒太阳。”李乾照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欲言又止:“嗯?”我说:“没什么。”
      他甩出鱼线,落在湖里,递了一根竿给我,我一手抓着竿,一手举着伞,十分不方便,便动个不停。李乾照拿过伞替我撑着,我才舒服些。
      他道:“做鬼不好吗?你说喝下孟婆汤,记忆就会消散,只在七月半才能想起。如此这般,万事皆忘,日日活得无忧无虑,是多少人朝思夜想也得不到的逍遥。”
      我说:“不是这样。记不起从前,那些重要的人和事一并忘了,这令我感到遗憾和难过。无论是人还是鬼,总得心里头有个牵挂才好,不然浑浑噩噩,好像和这世界没有联系。”
      “当真?”他的眼神迷离。
      “嗯。”我肯定地说。
      他便再度陷入沉默。
      我躲在纸伞下,等着他再次开口:“其实……我曾喜欢一个姑娘。她去了很远的地方。”
      “找不着吗?”
      “是。”李乾照回首,他的眼神意味深长。
      我别过脸,望向在湖水里起起伏伏的鱼线:“咦,好像有鱼上钩了。”拉起线,却空空如也。李乾照安慰我:“别急,再等等。”我就沉下性子,耐心等着。
      “她生的什么模样?”我问。
      他想了想:“很瘦,很美,只是不够高。”
      “你很喜欢她?”
      他点点头:“她是我此生心中,唯一的皇后。”
      我愣住,这才想起来,在宣朝皇宫里,我未曾听到过有关皇后的言语,还以为是李乾照并未立后,便说道:“我从未听说过她。”
      他一点也不惊讶:“不会有人提起的。”
      我感到很奇怪,细细想来,我连皇后宫在哪里都不知道。我说:“她和你很早就相识了吗?”他道:“算是吧。”
      我就“哦”声:“她叫什么名字?”李乾照没有回答。
      我见和他再也不能继续聊下去,就安心盯着湖面。太阳已经完全落了,蝉鸣藏匿在树丛里不停响起。他几不可察地轻轻咳嗽阵,我吸了吸鼻子,说:“钓不着,我们走吧。”
      他却仿佛知道我的心思,拉住我,道:“我没事,不用在意。”
      我不语,起身收了竿子,他仍坐在地上。我说:“我不想待在这了,我想回宫里去。”他便站起来:“好。”
      我瞧着他的眼睛,他的眼底是数不尽的淡漠。李乾照时常这样,对我忽冷忽热,让人摸不着头脑。我总会觉得他很不喜欢我,有时又觉得他对我极好,有求必应。李乾照拿好东西,走在我前面。他穿着湖青色长衫,内里搭了件山水墨画绸衣,显得他愈发的挺拔。
      我说:“我不想你束发。”他问:“为什么?”
      我道:“你束发时就会变得疏远,不束时则会很温和。”他笑了笑,继续走着,登上马车,又将我拉了上去:“那我日后见你时就不束了。”
      我看着他,他的语气像是玩笑一般,神情也只是轻描淡写。
      我佯装笑道:“我是说着玩玩的。”
      他瞥了我一眼,将纸伞收拾好放在一旁,说:“我也只是随意应和着。”我哑然失语,心想他可真是足够直接的。
      李乾照突然哈哈笑起来:“好了,我不过是说笑罢了,日后我定注意点,不会让你再觉得受了冷落。”
      我摇摇头,轻叹口气,心觉他到底年岁不大,还存着些孩子气。

      回到宫中,李乾照要我随他到青虹殿里去,那里候着相国贺玄和贺昭仪。
      贺玄见到我们,迎上前来,俯身说道:“陛下。”李乾照应声,将我挡在身后。我探出脑袋,贺玄正用余光扫视着我。
      我见这老头第一眼就心生厌恶,因着他的目光总是不含善意,便拽了拽李乾照,问他:“我可以先行离开吗?”
      李乾照低头看着我,瞥了眼贺玄,点点头,准我离开。我抬腿就要走,贺玄却扬高声音出口说道:“陛下这是去哪了?”他的话语里满是不满和管制。
      我顿住脚步,转过身子,贺玄还在打量我。
      我说:“陛下和我出去散了会儿心,相国大人连这也要管吗?”
      贺玄面不改色,眼里却现出威严和狠意:“陛下日日和这厉鬼模样的女子亲近,无名无分,放着后宫嫔妃不管,宫里已有传言,说陛下被她吸了魂去,实在有损我朝颜面。”
      我气得不行,想要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为何总是针对我,李乾照倒已冷声开口:“亚父慎言。”贺玄立刻躬身作揖:“陛下。”
      李乾照说:“皎皎姑娘是朕的旧友,亚父无需这般提防。”贺玄道“是”,但明显地不情愿。
      我向上掀了掀眼皮,做出不屑状,贺玄“咝”了一声,十分羞恼。
      李乾照不明意味地笑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他说:“亚父和昭仪来青虹殿做什么?”
      贺玄让贺昭仪过来,拿出一盒药丸:“听矜欢说,陛下的旧疾又犯了,便取来府中库房里存着的西域金丹。”
      原来昭仪名叫矜欢。
      我看向贺昭仪,她好像极害羞,一双眼睛轻轻垂着,小声喊句:“陛下……”走上前,双手捧着药盒给李乾照,他接过去,道声“谢谢”,昭仪的脸更加红了。
      我心里莫名烦躁,打断问他:“你寻我过来有何事?”
      他像是惊讶于我的突兀,犹豫说道:“我让人捎了匹江南的丝绸,想问你喜不喜欢。”
      我道:“那现在便带我去看看吧。”
      他说“好”,对贺昭仪说:“你先退下吧,朕稍会遣人送些胭脂给你。”
      贺昭仪看着我,又望向李乾照,仍是那句柔柔的“陛下”,神色有些失落。我抓住李乾照的袖角,催他快点。
      贺玄在一旁沉沉说了声“矜欢”,睨了我一眼,似有怒意,我没有理睬他。
      贺玄道:“那老臣便和昭仪娘娘先退下了。”
      李乾照“嗯”声,低下头看我得逞的样子,笑了起来。
      我说:“我不喜欢贺相国。”他道:“那就离他远点。”
      我以为李乾照会怪我不敬重他的亚父,熟料他竟是这样的反应。
      我道:“可贺玄是一品命官,又是昭仪的父亲,我才没有胆量和他斗呢。”
      李乾照想了想:“要不然封你做女史?”我说:“算了吧,哪有让鬼当官的。”说罢就驾轻熟路地走到他的寝殿里,那些宫女见了我,都慌忙提起宫灯躲到一旁去。
      我停下,环视她们,中有一个胆大地问我:“姑娘这是……”我道:“是你们陛下许我进来的。”
      李乾照说:“我可没有答应你。”
      我知道他不过是信口接了一句,便继续坐到桌子旁,取了杯子倒水喝。
      他唤了宦官洛兴庆将丝绸取来,我翻来覆去看了看,道:“这水蓝色的未免也太素净了点。”他“哦”声,转身就让洛兴庆再拿走,我问:“你这是做什么?”
      他有板有眼地回答:“你不喜欢,改日我再重挑些过来。”
      我起身,将丝绸抢回:“挺好的。这样热的天,你还是让人赶紧替我做身凉衣吧。”
      李乾照闻言,坐在我身边,压低声音说:“你们鬼难道也怕热?”我见他笑得狡黠,便“腾”得一声站起:“陛下好像闲得厉害,只知在这里打趣,连政务也不顾了。回头若是让相国大人知道了,又要骂我教坏了陛下。”
      他一听,拿过我的杯子,帮我续上水:“你怎么这样讨厌亚父?”
      我说:“我打心眼儿里就不喜欢他,就像天生的对头。”
      他像是听着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手指抵着唇角笑。
      “你笑什么?”
      李乾照咳声,清清嗓子:“亚父严厉,平日里不苟言笑,我先前认识一个女子也随你一样,讨厌他那副肃正的架势。”
      我“哦”声:“那是谁?竟与我的想法相合。”他只抿唇不回答我。
      我便挪开椅子,直起身,说:“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你早点歇息。”
      他点点头,吩咐宫女送我回去。她们显然很不情愿,但碍于皇上面子,只能硬着头皮掌灯。我见了,索性拿过一盏自己提着。
      李乾照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说:“我一个人回去便够了,落个自在。”
      他立刻站起来要送我,我随即走到一边去:“不用不用,你好好待着吧。”李乾照有些犹豫,我便趁着这片刻跑出了青虹殿。
      到了白云殿,我打着哈欠推开大门,院里一片漆黑,只有呱呱的蛙叫和尖尖的蝉鸣。走到侧面的外廊,却有一个小小的昏黄色灯光,两条模糊的人影细长地投在墙壁上。
      “谁?”我警惕地问。
      “皎皎姑娘,”一个人影朝我走来,“是我。”
      我抬起宫灯照了照,原来是贺昭仪和她的婢女:“昭仪娘娘,你怎么在这里,也不怕被蚊子咬了。”
      贺昭仪道:“妾身是想和姐姐说会话,这么些日子,一直没能和姐姐好好说上几句,担心会怠慢了姐姐。”
      我在心中算了算,兴许我的岁数比她大,但还是说:“娘娘还是叫我皎皎吧。”
      她走到我身边:“这里的蚊子可真多。”我咧嘴笑着:“平素里没人,它们常挨饿,今天你来了,当然要吃得多些。”
      贺昭仪撩起她的裙衫,我瞧见她的小腿那分布着好几个红色的大包,便道:“你随我来,我带你搽些药止痒。”昭仪挥挥手让她的婢女留在外面等候,同我进了屋里。
      我点了灯,好让室内亮些,又翻箱倒柜找出瓶药膏,让贺昭仪将腿放在另一只凳子上,帮她抹了上去。
      贺昭仪道:“这白云殿好生冷清,姑娘不用宫女陪着,难道不会害怕?”
      我摇摇头,说声“不会”,道:“李乾照不是不许旁人来看我吗,娘娘不怕被他责怪?”
      贺昭仪用衣袖遮住嘴角吃吃笑着:“我自小和陛下相识,陛下待我总比待别人好,我们情谊不浅,他是不会怪我的。”
      我瞧着她,她的眼里闪烁着光:“哦,看来娘娘很喜爱皇上。”
      她羞涩“嗯”声,话锋却又一转:“但陛下心里装的是其他人。”我顿了顿:“不就是他的皇后嘛。”
      昭仪叹声:“也有些许年头了,陛下还是殿下的时候,曾伤了他心爱之人,那人便消失了,只教陛下消愁了好久,谁都不能靠近他呢。”
      我问:“是怎么一回事?你快速速与我说来。”
      贺昭仪却拂袖笑起来:“我不能和姑娘说,这可是宫中的大忌,知道当年那件事的人,多半被灭了口。妾身不能冒此风险,还望姑娘见谅。”
      “灭口?”我惊叹,“这样严重。”
      贺昭仪直点头:“贺府上上下下几百口,我不能连累了他们。今日向姑娘提起,已是不该,望姑娘就当作未曾听说过,不要去打探。”
      我心里只觉好笑——装什么无心失言,这么大的人,怎可能会不知轻重胡乱言语,只怕是想要故意引起我的兴趣,让我寻李乾照盘问,霉头触到头上来罢!
      我不好揭穿她,只答应:“放心吧,我绝不会牵涉到贺昭仪。”然后摆出送客的姿态:“我有些困了,先得睡觉去,娘娘还是请回吧。”
      贺昭仪应是将想说的话都说了,于是毫不拖沓地站起来:“那妾身便离开了,姑娘好好休息,改日再邀你到晴鹤殿去。”
      我道“好”,眼送她携婢女走出白云殿,便熄了灯躺在床榻上,心想这女子断不能轻信,她也只是个爱耍明枪暗箭的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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