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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皎皎 (二) ...

  •   (二)
      七月半的这天,我起得格外早,开了门望向地府天空的人间倒影,那边已经是蒙蒙亮了。
      今天早晨异常地安静,绿琅仍在睡着。我随意地趴在栏杆上,仰头看着天空。
      其实人和鬼并无两样,除了怕光、长的寒瘆些外,其余皆挺好。做鬼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整日能够不停游荡,或去极乐赌坊玩上两局,或似我这般盯着倒影发呆愣神。有时真觉得无聊极了,可以去轮回道旁询问是否轮到了自己投胎转世。
      时常我也看到人间的死生别离,活着的人哭得那样伤心,倘若他们知道可以在七月半时放灯接亡灵回家,还会这般难过吗?我常想着,但未得到答案。
      有时我也会突发善心,努力记住死去人的面孔,在黄泉路口、望乡台边等着,预备告诉他们人间对其的挂念。可后来我才意识到,原来人变成了鬼,模样也就变了,这样做也只是白费功夫。
      我用胳膊支着脑袋,双眼漫不经心地扫视人间景象。清晨的空气很凉,我原就冰凉的身体冻得更加厉害了。
      此时人间与地府一般的宁静祥和,忽然间有几个人从一条隐蔽的小路上出现,上了高高的城楼。我顿时来了精神,想看看他们要做些什么。
      中有一着着青衫的瘦削公子抬手挥了挥,便只剩一侍仆模样的人留了下来,其余的则候在原地。我料想这世家公子是他们的少爷,留下的是府中总管。
      那青衣少年走到城楼的最高处,靠在墙上静立不动。我看不清他的相貌,只知应是个年岁尚轻的男子。
      他好似从袖口里拿出一条细长的白色丝带,将其抓在手上,伸长胳膊让风吹走了丝带。我心里觉得古怪,不懂他这样做是为什么,正欲再细细看时,屋里的绿琅醒了,喊我声“皎皎”。
      我“诶”地应声,又望了眼城楼上的两人,便跑回绿琅身边去。绿琅刚穿上鞋起身,见了我,笑着让我过去。
      我看她面色与平常不同,问道:“怎么了?”
      她说:“皎皎,我想起来了。”
      我当下就明白过来,绿琅是记起做人时的事了。我问:“你都想起些什么?”
      她的耳朵微微发红,但只有些许红血丝嵌在青白色的皮肤中:“我想起我的夫君,他正在等着我。”
      我嘻嘻笑声:“那他待你可是极好的?”
      “是。”绿琅点点头,那样子很是温顺乖巧。
      我想了想,又问她:“先前寻不得机会,现在有了。绿琅,我想问问你,你与你夫君感情深厚,可曾想过也让他做个鬼,然后永远待在一起?”
      绿琅诧异地看着我,顿了顿,说:“想过……但他生来聪颖,前途似锦,我不能因一己私念而断送了他的未来。皎皎,哪怕夫君愿意,但喝下一碗孟婆汤,平素里也就互不相识了。地府这样大,能相遇的机会不多。”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里含着无奈,我似懂非懂,只能“哦”声:“就像我们一样,忘了全部。”
      绿琅“嗯”声,走到一旁去。我又问她:“那他是如何得知放河灯便能让你回去的?”
      绿琅道:“宣朝有个传说,就是这个。如有人信,就会知道,如若不信,那就不会得知。”
      我点点头:“你夫君在七月半时还能再见你,可有为之前你离世时的难过而觉着尴尬?”
      绿琅说“没有”,道:“虽然能回去,可八十一日后仍要分开,况且街坊邻居皆知子期亡了妻,我并不能像曾经那般和他光明正大地相处。实则我们不能长相厮守,遗憾还是有的。”子期是绿琅夫君的名字。
      我答“好吧”,但因没有经历儿女情长,无法体会到绿琅的心酸,只能悻悻笑着。
      绿琅看着我,想必也知道我不理解她的话,便叹声气,理了理衣襟,说:“皎皎,我们去奈何桥吧。”
      我道“好”,先她一步走到屋外,又想起刚才看见的青衫公子,便抬起头看了眼天空,城楼上已经空无一人。
      绿琅走出来,问我:“在看什么?”我回过身,笑了笑:“没什么。”她点点头,牵了我的手下了楼梯去。
      这时众鬼都已醒来,因为记起了生前事,好像都活跃了许多。我瞧见有女鬼从草地里摘了朵白菊戴在发髻上,想要打扮得好看些去见情郎。我偷偷对着绿琅说:“你看她,面孔发青,一点都不好看,这花放在头上,显得愈加怪异了。”
      绿琅“嘘”声,不让我胡乱说玩笑,拉着我继续向前走。
      途中经过望乡台,不见孟婆,她的小孙子却在。我与绿琅看着他,他亦盯着我们。绿琅垂下眼睛,压低嗓音和我说:“你别看他小,已经来了十年了。”我吃了一惊,道:“难怪看着不似孩童。”说完便拉了绿琅离开。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跟在我们身后,我一看,竟是那小孙子。绿琅和我对视一眼,悄声说:“快跑。”脚步便立即急促起来,不一会儿,我们就将他甩得远远的。
      此时我们已走到奈何桥上,和前日夜里不同,白天的景象清晰了不少。阴阳渡夫和他的雾无影无踪,听说是去了鬼门关打开门阀,放人间的河灯进来。我寻了块地盘腿坐下,看绿琅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
      地府的光通过天空影像进入,因此我们不必遭受阳光的照射。我不知是过了多久,天渐渐暗了下来,有掌灯阴吏捉了十几壶鬼火虫装进灯里,奈何桥上的鬼愈发地多,夜晚已经到了。
      我看着身边的景物,鬼火燐燐,在空中飘浮着飞。我生怕它们会烧了头发,便低下身子趴在腿上,眼睛看着地面。一双小小的脚突然出现,我抬起头,说道:“坐吗?”却见是孟婆的小孙子,愣了一愣,赶忙改口:“别坐,有鬼了。”他幽幽地看着我,我吞了口口水,讪讪笑了一下,心里却着实不喜欢这个孩子。
      他没有搭理我,径直坐在一边,头低着也盯着地。我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打量他,他低声开口:“我叫阿贾。”起初我没有反应过来,后来才意识到他是在与我说话。
      我随即笑了起来:“原来你不是个小哑巴。”阿贾翻了个白眼:“我比你大。”我不去管,爽声说:“我叫皎皎。”他“嗯”声,眼睛目视前方。
      我发现绿琅正朝我走来,便喊:“绿琅!”她向我眨眨眼睛,来到我身边对着我的耳朵说:“他来做什么?”
      我答道:“不知道,但他告诉我他叫阿贾。”绿琅眯缝起眼睛瞥了眼:“好吧,那便不管他了。皎皎,你随我来,鬼门关就要打开了。”我闻声答应,伸出手牵着绿琅,又回身看了下阿贾,他正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我就转身和绿琅走了。
      之前我未过过七月半,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眼下四周站满了鬼,全都倚在桥栏上巴巴望着河水。极远的地方出现一团白色的雾,慢慢地靠近奈何桥。我知道,是阴阳渡夫回来了。
      他的木舟上立着一根竹竿,上面挂了只昏黄的灯。舟后是连延不绝的河灯,照得远方一片旖旎的光明。我听着耳边塞满着的鬼说话的声音。一只只河灯在阴阳渡夫的引领下停在河岸边,有许多鬼化成一缕青烟钻进灯里,它们便调转方向朝着人间流去。
      绿琅拉了拉我的衣角,我问道:“怎么了?”她伸出手指指着一只河灯,说:“相公接我来了。”我看过去,黑色的河水正泛起层层涟漪。
      我笑道:“真好,你快些去吧。”绿琅忙说:“你再等一等,也许过些时刻灯就到了。”我道:“好。”又催促着她离开。绿琅回头看了我几眼,我挥挥手,她才变成烟进了灯里。
      送走绿琅,我仍留在奈何桥上。阿贾这时走到我身边,静默站着。我问他:“你也要回去吗?”他摇了摇头。
      我说:“为什么?”
      他回答:“没有人记得我了。”阿贾说话的语气,和他幼稚的样貌十分不配。我在心里算了算,他应当比我大上好几岁,只是外表停留在孩时罢了。
      我问:“你是怎么死的?”他抿了抿唇,犹豫阵才如实说道:“染了瘟病。”说完他又从衣袖中掏出只笛子,我一见,好奇极了,道:“你从哪里得来的?”他说:“是入棺时爹爹放进去的,因此到了地府也有了一只。”我“嗯”声,便短暂地沉默下去。
      阿贾问我:“那你呢,你是怎么死的?”我说:“不记得了。”他奇怪地看着我,我便笑道:“丢啦,找不着了。”他皱起眉,继而我们就无话了。
      阿贾吹起小小的笛,那笛声低沉悠长。我泛起朦胧的睡意,将额头抵在手臂上,听风扬起披散的发丝,一波又一波,似水浪翻涌时发出的“哗哗”声。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奈何桥上的鬼逐渐散了,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偏过头瞥了眼阿贾,他仍是在吹他的小笛,只是声音放低了许多。
      我说:“回去吧,没有灯了。”
      阿贾放下笛子,盯着我的眼睛:“不,不要急。”我径直转过身往回走。
      他拦住我,和我说:“每年都有人给你放灯,你应当再等等。”我撇了撇嘴:“都这个时候了,今年不会再有啦。”他没有回答—因为有连成一片的莲花河灯正踏水而来,暖黄的光映得黑夜明亮。
      我同阿贾交换了下眼神,便走到草滩上去,数着河灯,统共三百六十五只。他神色古怪,我亦表情复杂。我说:“原来是真的。”他点点头。我又说:“这么多。”阿贾便道:“每年都是。”
      我屈下身子拿起一只,用手把玩着,灯里的烛芯燃得正旺。
      阿贾在一旁说着:“我不知道是谁,你身边的那个女鬼似乎也不清楚。”
      “她叫绿琅。”我说,边走到河里,一只鞋被水浸得湿透,“没关系,我现在便去看看。”
      阿贾闻言,说声“好吧”。
      我学着绿琅的样子,化成烟钻进其中的一只灯里。岸上的阿贾好像又吹起了他的笛子,我听着他沉沉的笛声,伴着河水流动的声音,向着人间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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