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皎皎》44次日落

3、【第一章】皎皎 (一)

　　（一）
　　我在地府沉睡了三年，因而这是我醒来的第一年。
　　这三年黑暗沉沉，寂寂无声。我已记不得生前之事，只知是我这身边的女鬼绿琅照顾我许久。她告诉我地府之事，每逢七月半，鬼门关便会打开，阎王爷就会归还鬼魂在人间的记忆，九九八十一日后，记忆又会逐渐散去，重新锁入珍忆阁，而七月半的这天，如若有活人放了河灯，我们便可以乘着灯回到人间。
　　我听完问她，若是活人见了我们觉得害怕，将我们出卖去怎么办。绿琅笑了笑，冲我眨眨眼睛，说：“不会，他们想要说出去时，会有阴兵出现抹去他们的记忆，所以不会有事。”我“哦”声，又问她为何会这么清楚，她答道：“我们只是对生前事没了印象，其它的都知道哩。”我点点头，其实算来我也称得上是新来初到。
　　绿琅又说了许多，她告诉我鬼怕光灼，若以后去了人间，定不能被太阳晒着，还告诉我阎王殿在西边，孟婆住在东边，掌管生死簿的阴司判官紧挨着珍忆阁落在南边。北面的奈何桥下有忘川河，忘川河畔有三生石，三生石边便是黄泉路，那里是新鬼报道的地方，孟婆常端着她的汤分给他们吃。我听了觉得好玩，叫绿琅带我出去四下逛逛，她起先不愿意，最后还是答应了。
　　我瞧这外面的光景，倒也算热闹，那些个鬼都面容惨白，眼下有墨绿色的淤青，我估摸着自己也是这个样子，便拉开衣服往里看了看，却见胸口有一个大窟窿，不见了心。我着实吓了一跳，忙拉住绿琅看着她的胸口，那儿却静静躺了颗心。
　　我说：“绿琅，为什么我这里什么也没有？”
　　绿琅笑着说：“有些鬼的心被阎王拿去换来一碗孟婆汤和入轮回道的机会，因此不必大惊小怪。”
　　我瞧着她，那模样不像是说谎，便信了去。
　　这地府的天空是人间的倒影，影像里有吃着冰糖葫芦的小孩，也有养在深闺里的大家小姐。我看着小姐发呆看花，绿琅见我十分感兴趣，便仰起脖子和我一同看。
　　顶远的那里是皇帝住的宫殿，楼宇叠叠，前面是一条极宽敞的朱雀大街。起初大街上挤满了人，可突然间他们都伏倒在地，两排士兵列在道路旁，接着便是一群人从皇宫里出来，其中有一抬明黄色的舆，上面坐着一个带了冕的男子。
　　我好奇极了，问绿琅那是谁，她道是宣朝的皇帝。我于是伸长脖子想看清他的模样，可因距离太远，只能看到冕上的旒珠遮住了他的眉眼。
　　绿琅拉住我，向我说：“别看了，我陪你上别处玩。”
　　我歪着脑袋看着她：“我想再等等，可以吗？”
　　她摇摇头，说道：“我还有事，还是快些吧。”我于是只好点点头，回身看了一眼，皇帝的舆已经走到旁的道路去了，便答道：“走吧。”心里却仍觉得好奇和惋惜，着实想要看看人间的帝王生得何种模样。
　　绿琅见我三步一回头的样子，便顾自走到前面去，对着我说：“过些时日我再陪你来看，现下我们还是先走吧。”我回过神，应道：“好。”便快步走到她身边，唤声“绿琅”。
　　绿琅先不应我，只低着头走路，我以为是我惹她生了气，只好也沉默不语。她走了片刻，忽然止住步伐，转过身笑眼弯弯地看着我。我问她：“怎么了？”她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同我说：“你看那。”
　　我便随着她的视线看去，那里是一片暗绿的草滩，上面开满了曼珠沙华，有星星点点的红色荧光不停闪烁。绿琅道：“前面便是奈何桥了。”我跟在她后面走过去，便到了桥上。倚在桥栏上向下望去，黑色静谧的忘川河水静静流淌。稍远的地方笼着一团雾，雾里边藏着一个撑木舟的小老头。绿琅告诉我，他是阴阳渡夫，只载活人，不载死人的。几年前她便曾看到过有位人间的公子乘舟到了地府中来。
　　我真觉得这世间奇异的事情太多，便缠着绿琅又告诉我几件。原来地府的灯是捉了鬼火虫照亮的，原来曼珠沙华每开一朵，便是人间死了一个人。绿琅说要带我去望乡台，望乡台旁站着穿红色嫁衣的孟婆，孟婆的手里牵着一个认养的小孙子。那小孙子生得虎头虎脑，只是惨白得很，并不十分可爱，但孟婆依旧疼他疼得厉害。
　　我们从他们面前走过，孟婆突然抬头说道：“醒啦？”
　　我和绿琅皆愣了一愣，偏过头去看她，孟婆却低下头摆弄着汤药，倒是她的小孙子瞪着一双眼睛盯住我。
　　我觉得浑身不自在，只好冲他笑上一笑，那孩子却并不理睬，也低下头去不说话。绿琅也应是尴尬极了，与我对视一眼，便拉着我要走。孟婆却开口：“你睡了整整三年，现在醒了，应当要去和阎王说声。”
　　我点点头，绿琅也“嗯”声，孟婆便挥挥手让我们离开。
　　我问绿琅：“孟婆怎么会认识我？”她说：“这地府里没有谁不知道有个昏了好些年的鬼。”我听了很难为情，只能咧嘴笑声，问她：“那现在我们要去找阎王吗？”
　　绿琅想了想，说“不用”，又道阎王这些天要整理珍忆阁，忙得厉害。我这时才想起，原来再过两日，便是七月半了。
　　我来了兴致，问她：“有人会为你放河灯吗？”
　　绿琅答：“有。”
　　我又问：“是谁？”
　　她说她不知道。
　　我“哦”声，纠正她：“是不记得，而不是不知道。”她点点头，说“对”。
　　我凝视着远处的阴阳渡夫，看他似木头般静止不动。
　　我轻轻地开口：“可有人曾为我放过？”绿琅闻言，犹豫了片刻，才答道：“有，每年都有。这三年来未曾停过，差不多共一千一百盏。”说完又蹲下身子捡了颗石子，指着它道：“那河灯只有鬼自己才能拿起来，你没醒，它们变成了石子落在地里。黑白无常把你交给我时，你嘴边的孟婆汤汁还未干呢。”
　　我一听，有些吃惊：“看来我是孟婆汤喝多了，才睡了三年。”她扬起唇角笑了起来，伸手拍拍我的肩，说：“可不是，听说你当时喝了三碗呢，我们平日里最多也就一碗。”我“啊”声，道：“难怪孟婆记得我。”她便无声地笑了起来。
　　我拉住她，不许她笑，问她现下我们应去哪里，绿琅想了一想，说再带我去轮回道看看，那旁边有面玄晖镜，能看到前世做人的模样。我期待极了，连声说“好”。
　　到了那里，本以为会有很多阴兵阴将看守，孰知竟只有两名捧着阴司判官送来的生死簿的小宦。他们看见我们，低头看了眼簿子，见我们不是来入轮回道的，便只瞥了眼，继续做自己的事。
　　我说：“这玄晖镜没人管，难道可以随便看吗？”绿琅点点头：“不过是照一下看看是什么样子，不会想起来什么，记忆都被阎王锁在珍忆阁里呢。”我听了，便不再多说什么。
　　玄晖镜是面铜镜，上面刻了曼珠沙华，除了古朴破旧外，也并无特别之处。绿琅先示范性地站在镜子前面，眼睛盯着镜面，逐渐地现出她的样子，从难看的鬼变成一名身着翠衣的曼妙女子，这便是她前世的模样。
　　我惊喜地叫道：“这样神奇！”她含笑应声，将我推了过去，说：“到你了。”
　　我一时竟有些慌乱，学着绿琅的姿势静默凝视，玄晖镜里倒映出我的样子，面色惨白，眼下淤青，枯瘦如骨。绿琅在一旁安静看着，不多时，镜子里的图像便发生了变化，我看见一穿着鹅黄裙子的清秀少女，微微泛着笑意。不知为何，我看着她竟莫名有些伤感，眼睛再向下看去，却见一支羽毛箭穿透了她的心口，正涌出大团大团的鲜血。我突然觉得心里痛极，凄厉叫声“绿琅”。
　　绿琅定是吓坏了，原本苍白的面孔显得更加面无血色。她忙不迭地将我拖到一边去。我依旧盯着玄晖镜，那黄衣少女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绿琅唤我：“皎皎，皎皎，你可好些？”
　　我仍在愣着神，手指无意识地紧攥着胸口，道：“我没有心，可刚才看着那人，却觉得疼极了。”绿琅奇怪地回头看了玄晖镜一眼，又转过头来轻声安慰：“没关系，那便是前世的你。你应是受了什么委屈，才会这样，因而不必放在心上，等日后入了轮回道，投了下世胎，一切就全都过去了。”
　　我点点头，疼痛已经缓解不少，便又直起身，对她说：“回去吧，日后可不敢再来了。”绿琅立刻说声“好”，拉着我就往回走去。
　　到了我们的小屋，开了门进去，却见有名阴官正站在里面。我心中想：该不会是绿琅骗了我，玄晖镜是不可以随便乱看，因而他是来抓走我们的吧？这样想着，我又想起那黄衣少女来。被箭穿透了身体，一定痛极了，既然是前世，与她感同身受也就并不奇怪。
　　我轻轻叹了口气，抬眼看着阴兵，他从怀里掏出块木牌，先瞧了绿琅一眼，再看向我，说：“女鬼皎皎，宣朝弘宣十二年生人，荣昌二年卒。沉三年，今醒，阎王爷遣小将前来，特发令牌，乃出入鬼门关之凭证。”他读完，伸手将牌子递与我，我连忙接过去，细细看着它。
　　阴兵欲言又止，我便笑道：“说吧。”他理了理歪掉的巾帽，开口：“我等传阎王命令，女鬼皎皎因饮孟婆汤过多，致记忆破碎，难藏于珍忆阁，因此丢失不见，不复寻焉。”
　　我道：“我不信。”阴兵正色，说：“阎王君言，怎会有假。”
　　绿琅皱起了眉。
　　我看着绿琅，又看看那阴兵，心里有些不满：“他这般不仔细吗，弄丢了记忆，回不到人间怎么办。”
　　阴兵答：“不碍事，只要有人肯给你放河灯就行。”
　　我看他那样子，似是不以为意，难免恼火起来：“怎叫不碍事？我还想知道生前是什么样子……现在倒好，我要找阎王去。”说完就甩手要出门。
　　绿琅开口：“不可。”我回头看着她。
　　她说：“皎皎，阎王不会无故骗你的，一定是弄丢了。”
　　“我……”
　　“先别急，这些时日地府事务繁忙，我们一时是寻不到阎王的。不如过段时间我再同你去，好吗？”
　　我见她语气恳切，知道她是好意，便只能压住心中的不悦，冷静下来，哝哝道：“好吧，听你的。”绿琅欣慰地舒了口气，对那阴兵说：“麻烦了。”
　　我盯着阴兵，他先答了句“无妨”，接着又睨我一眼，表情很是难看，想来是因为我的差劲态度使他丢了脸面。我冷哼声，阎王爷是不敢得罪的，但我这心中的怒意总不能闷在身子里，便只好让这小兵当替罪羊出出气咯。
　　绿琅瞧着我的嚣张模样，悄悄伸手搡了搡我的后背，叫我离开。我觉得是绿琅认为我无理取闹，便有些气不过，想要和她说是阎王他们有错在先，所以错不在我，但又见那阴兵已别过身出了门去，只好咽回话，改口道：“谢谢你。”
　　绿琅摇摇头，握住我的双手，柔声说着：“我知你不高兴，可方才我们去看玄晖镜，你仿佛难过极了，想是你前世定是被伤害过。兴许那段回忆并不足够美好，若是这般，再记起只会有害无益，倒不如忘的一干二净，做个无忧无虑的鬼便好。”
　　我听了她的话，觉得十分在理，便说：“是我冲动了，绿琅。你笑话我喝了三碗孟婆汤，我想是因为我不愿忆起从前。既然这样，那又何必在意。不过呢，若今年仍有人愿意给我放灯，那我啊，一定要去人间看看。”
　　她笑着点头，道：“是是是，会有的，到时我们一同去人间。”随后又叫我到房里头去歇息，我便照着做了，静静等候后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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