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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救与不救 ...

  •   剪去粘了凝固血液的白发,为她换掉满是血污的花裙子,给流血的脑袋缠上绷带,打肿的面颊敷上消肿药,脱臼的胳膊腿正骨后继续缠绷带,最后打上夹板固定。受伤的指头被包成了粽子,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血痕被细细清洗干净,消毒后也包进了绷带里。
      仅仅是帮丽莲处理好了浑身的伤口和血污,裴就花了好几个小时。
      她将她平放在行军睡垫上,在早已翻得乱成一团的药箱里找出了消炎药,碾碎后混在水里。少女干枯又消瘦,被囚禁的那十年使她再也无法养成正常人体态。裴将她搂在怀里,像是抱着一把骨头。
      粉末粗碎,有未溶于水的颗粒,裴便用小勺子不断地搅水,一点点喂她喝下。即便如此,她还是被呛着了。
      “什么东西……咳咳……疼……我的胳膊……!”
      药碗被打翻了,没喝完的大部分药都撒在了地上。丽莲被呛醒,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被缠满了绷带,绷带下看不见的肢体更是疼的难受,大惊之下挣扎起来。
      裴也不答,随她窝在行军床垫上蜷缩着身子,再次拿来了一颗消炎药,递到她嘴边。
      “既然醒了,自己吃吧。”她说道。
      药片被打落了。丽莲受伤的手再一次受创,伤口崩开,指尖处迅速洇出一片鲜红的血迹。她眼眶倏地红了,颤巍巍收回手,想碰却又不敢碰,将渗血的手拢在胸口,疼得眼泪直掉。
      “别担心,王太后下手很有分寸,没有伤筋动骨,大多数都是皮肉伤。不出一个月就能好。”裴见她拒绝吃药也不强求,转身去收拾散乱的药箱。
      “‘有分寸’?她把我弄成了这样,你还和我说‘有分寸’?!”丽莲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失声尖叫道,“你知道我有多疼吗?我流了那么多血!你看我的手,绷带都粘在伤口上了!”
      “如果王太后没留手,你现在除了还有一口气,睁眼睛的机会都没有。”裴将药瓶一件件收进药箱,平淡地回答她。
      丽莲坐在软垫上直勾勾盯着她忙忙碌碌地收拾,见她确实没有理会自己的迹象,便瞪起眼睛,意欲发作。
      她将自己渗血的胳膊举得老高,张口欲言,却忽然注意到了其他更有趣的东西,不由眯起眼,上下打量起她来。
      她们正身处一个帐篷里。大概是一个储物帐,角落堆满了行李与扎成捆的睡垫,灰扑扑的,连灯都不算亮堂。帐篷外隐约有嘈杂的人声,丽莲能从帐篷缝隙漏进来的金灿灿的阳光判断出,现在大概快到中午了。
      相较于两年前于G4支部任职的裴,现在的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仍是那张素淡的脸,仍是淡如白水般的五官,仍是不惊不移的表情,丽莲却分明感觉她较两年前的从容,如今更像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
      她不紧不慢收检着药箱,瓶瓶罐罐、绷带、棉签一样样归类整齐,将废弃的医疗用品垄作一堆。丽莲分明看到那本应白花花的棉球与绷带粘了斑驳的血,看上去恶心又恐怖,甚至让人怀疑自己身体里血液是否已经流干。
      “你加入了虹色天堂。”她厌恶地挪开视线,不再去看医疗垃圾,而是将注意重新放回了她的白眼罩上。她细细瞧着她眼罩上的纹路,瞧着那用到磨损的绑带,咧嘴笑了。
      眼角眉梢尽是洋洋得意,一双凸出的眼一眨不眨,笑得恶意十足。
      “我的血,好喝吗?”她问。
      “只是血罢了。”裴平静地回答。
      “吃过谁的肉?”丽莲迫不及待地问。
      “不认识。”裴答道。
      “能在三月极乐里挺过来算你有点厉害。”她兴致盎然地道,“你姐姐竟然舍得让你沾染这些?那个女人脑子里只有她男人,恶心得不行,但是对你还挺好的。”
      “嗯。”裴回答。
      “……”丽莲望着她将药箱收拾整齐盖上箱盖,拎起码放在了一边,拿起了扫帚,开始清扫地面,不甘心地追问,“她可是你姐姐啊?你不伤心吗?她之前在G4对你多好呀,即使是三月极乐那么大的事情都舍不得让你参与进来。现在成了通缉犯,竟然就不要你了呢。”
      女人已近三十岁,和其他虹色天堂的白眼罩奴隶一样,因常年不见阳光,她的皮肤病态的苍白。拿着扫帚的手上,隐隐泛绿的斑块覆盖了一大块的皮肤,一直延伸入袖口。丽莲分辨得出,这是长时间用药导致的三月极乐沉淀。
      “……啊,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了。”丽莲直勾勾盯着她的手背,“现在虹色天堂完了,你没了我会难受死的。这么多的绿斑,不好受吧?”
      裴正弯腰将碎屑倒进垃圾篓,她抖抖扫帚毛上的灰,将清扫工具归位,转身向丽莲走来。丽莲眼见着她逼至面前,却丝毫不慌。她坐在行军垫上,仰起脸,挑衅地与她对视:“说中了?你不开心了?还是说你将我偷出来,只是为了用我做与你姐姐一样的事情?再建立另一个虹色天堂?
      “那你可找对人了。我本身不仅是原材料,还记下了所有虹色天堂地实验数据。都在我脑袋里。”她点点自己地脑袋,轻蔑道,“我可是莫兰迪和你姐姐的宝贝,我在哪儿,虹色天堂就在哪儿。”
      裴居高临下,冷淡地盯着她。离得近了,丽莲能看清她剪短的发梢,皮肤白得不似人类,几乎与白眼罩融为一体。她嘴唇儿也是苍白的,脸颊更是没有一丝红润,整张脸上如块白纸,只有仅剩的那只左眼粗略地点了笔颜色。她盯着丽莲,仍无一丁点表情,像个即将入土的尸体。
      帐篷外忽然吵了起来。不再是正常交谈的喧嚣,却像每个人都扯着嗓子喊叫。丽莲从一片乱哄哄的叫喊中依稀听见了“火拳艾斯”的名号,具体内容却听不清。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丽莲恍然间觉得自己哪儿听到过。但是细想下来,竟只能回忆起一些旧日无关紧要的琐事。
      ……
      “你怎么就是晒不黑呢?白的也太瘆人了。”她说道。
      她将她捡了回去,为了不让姐姐发现,便为她搭了一张简易的床,将她藏在自己房间里。与她朝夕相处的那短暂的一个月,她最常挂在嘴边的便是这句话。
      她听到这句话时,可能被背到了海边玩沙晒太阳,也可能正窝在房间沙发上在吃她悄悄为自己带回来的午饭,也可能将房间弄的乱七八糟,把叠成豆腐块的衣服被子全打散,扔在地上。
      “谁要晒黑啊。”她会这么反击,“晒成你那样的黑炭吗?我才不要呢。”
      “我这只不过是健康的肤色而已。”
      她常会在午休的一小会儿回来,看着她吃饭,与她说说话。这大概是她被捡回去几周后发生的事情,午饭话题又回到了肤色的问题上。
      她若有所思望着她,从瘦成骷髅的脸,一直打量到她肌肉极度萎缩的双腿:“丽莲,皮肤太白,容易患皮肤病的……可是我没那么多时间天天背你出去晒太阳。”
      “谁要你管?皮肤白才是美人的标志。”她没好气地道。
      她稍作思考,很快决定下来:“要不要学着走路?你每天自己去海边玩好了。”
      “……你开什么玩笑?!”她大惊,“你想让我这腿走起路来?!我才不要!腿会被压断的!”
      她们总无法说太久,午休结束的集合号响便会敲响。
      “那就这样说定了。等我晚上回来。”她站起身,抚平军装的褶皱,戴上了帽子。她一向无趣的很。脸长的无趣,表情无趣,连衣服都千篇一律全是白军装,无趣的很。天天见日日见,见得人想吐。
      随便什么理由都行,她只想发泄。天天被关在房间里,做贼一般的生活,让她烦闷到了极点。还想让她学着做什么事情?想的美。
      她闹个不停,大喊大叫,朝她扔枕头,扒拉身后的窗帘。
      她必须去集合了,却不得不安抚她。
      “别喊了。你被发现了怎么办?”即使是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表情,她仍能觉察出她的无奈,“你难道不愿意用自己的脚走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吗?”
      她仍是闹。她知道她的集合时间只有3分钟,便死拽着她,不让她走,冲着她耳朵尖声叫唤。
      “别拽。晚上给你带冰淇淋。我要迟到了。”她掰她的手,却不敢用力。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她的骨头太脆。
      “我要裙子!红花图案的吊带蓬蓬裙!还要同样颜色的红发绳!”她喊道,“冰淇淋也要!巧克力、草莓、芒果、葡萄的!还要抹茶蛋糕!”
      “会蛀牙的啊……”迟到总会让她妥协,不管她要什么都会答应,“……那我得晚点回来。你先吃点饼干垫一垫。”
      ……
      她向来不称不上深色肤,也是健康的常人肤色。
      现在她却快和她一样白了。眼睛被蒙上了眼罩,浑身绿斑。唯一没变的,大概只有那张无趣的脸和从未有过波动的表情。不论她闹也好,惹她生气也好,卖乖也好,她从未在她的眼睛里看到其他情绪。
      丽莲与那只平淡的眼睛对视,张牙舞爪的模样几乎快维持不下去。
      即使这次再次救了她,即使她那么不知好歹,即使她那么惹人厌烦,丽莲也根本分不清她这张死人面具般的脸皮下,她的身体里到底流淌着什么颜色的鲜血。
      她突然朝她伸出了手。丽莲以为自己要挨打,惊慌地抬手抵御,却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一把抓住了。
      裴将她轻轻松松拎起来,放在一边。
      丽莲穿着身洗得发白的男人汗衫,傻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她弯腰将行军垫打扫干净、卷起来、布绳捆住、扛上行李架放好,又来来回回将帐篷彻底收拾干净。
      那番无理至极的话她好像根本没听到一般。收拾完帐篷,她看也不看她,拉开帐帘子便抬脚准备离开。
      阳光在帘子掀开的一瞬间便充盈了整个帐篷,丽莲被刺得睁不开眼睛。她用手挡着脸,在一片热燥燥的光芒中徒劳地挣扎。帐篷外沸反盈天的喧闹与阳光一同涌入,她只能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在叫些什么“海贼王之子”,鬼哭狼嚎大呼小叫,一堆乌七八糟的人各喊各的,让人心里乱糟糟的烦。她都听不到她的脚步,不知道她是否早已走远。
      有什么好喊的?叫的和驴子一样难听,也不吐口唾沫照照自己有多烦人。丽莲慌乱揉着眼睛,不耐烦地匆匆想。
      “你给我等等!”她胡乱扑了上去。万幸,她感到自己摸到了一片衣角。
      “去哪里?又要把我扔掉吗!?你想的美!”她拦在她前头,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尖着嗓子,尖叫声刺的人耳朵生疼,“你要是敢走,我就杀了你!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别闹。”裴抓住她的胳膊,更像隔着层薄薄的皮直接握住了她的肱骨。她试图将她拉开,“我去找灰鼠少将,她会带你回海军本部治疗。”
      “我不去!”丽莲一口否定了这个提案,“我不需要治疗!我很好!”
      “你迟早会因三月极乐死掉的。”裴说道。
      丽莲感觉自己的眼睛适应了阳光,逐渐能看清了她的面容。她的目光冷淡极了,看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或一个死物。丽莲分不清这两者有何区分。阳光纷乱嘈杂,她的皮肤白得透明,青色血管清晰可见。要是再瘦一点、像骷髅一点,她便和她没了任何分别。
      丽莲却忽然意识到,她在拉扯自己时仍如两年前一般不敢用力。
      帐篷外大概在举办拉磨比赛,或是在玩“谁叫的响谁胜出”的游戏,吵得人耳朵受累。
      嘈杂中夹着一个不知哪来的女人怒气冲冲地大喊大叫,听着像在拨打电话虫,却又将电话虫当了出气筒。气吞山河声震寰宇,叫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在和人对话,还是在故意折磨可怜的电话虫。
      丽莲却忽然发觉挺有意思。
      听着怪热闹。他们玩的应该挺高兴,不知到底在干什么?丽莲暗想。
      奇怪了。她之前怎么就没想过让人吵给她听呢?这样听人吵吵闹闹,还挺高兴的。
      她没有再死缠着裴不放,顺从地被拉开了。
      “我这才是健康的肤色。”两年前的她这么说时,小麦色的皮肤确实健康又鲜活。不像现在和她一样,看着像个滞留人间的鬼魂。
      这女人一直都挺难看,现在模样更丑了。丽莲细细打量着她的面容,心里开心地如此评价。
      “我们偷偷跑吧。管他什么本部什么三月极乐的。”
      裴仍转身要走,丽莲却再次扑了上去。这回,她抱住了她的胳膊,手上缠着绷带,却费力抓住了她的衣服。她扬起脸,笑眯眯对她道:“你姐姐一跑,海军肯定会去追她。我们趁乱出海,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
      伤口再一次崩开,血层层洇染,洁白的绷带上迅速弥漫开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她却仍紧紧拽着她不放手。
      “找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岛屿,我们俩一起生活。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学。我会学好的。”她无法稳住自己的声音,牙齿也在打架,却根本无法控制,只有一双眼睛出奇地亮。她仰望着裴消瘦的的颌骨,细细捕捉着她脸上每一寸肌肉的变化。
      丽莲明知道这人的脸上从未有过表情。但是她不得不去关注。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她急切地需要知道她对此的态度,早上一秒、一眨眼、一个呼吸的功夫,对于她来说都是莫大的欣慰。
      她只得颤悠悠继续说下去:“……打工也好,养殖也好,收拾家里也好,我在书上都看过。如果你喜欢吃自家种的蔬菜,我也背过种植全书。我吃的很少,我不要裙子和蛋糕。我不会再瞎闹了。我保证,你相信我,我会听你的话……
      “先、先说好,要我这么乖是有条件的,你必须每个月……不对,每周,每周都要带我出去玩。我在书上看到过的。小酒馆是很多很多人都会去的地方,能遇到拿着藏宝图的独腿人、漂亮的舞娘和丢了一只眼睛的大副;去海岸周边潜水的话,可以看到漂亮的珊瑚礁和海葵;在大雾天气途径礁石密布的海域,会遇到迷惑人心的塞壬,唱着动听的歌,引诱水手下海,将他们一口口吃掉……”
      “若没有你,没扛过三月极乐的人必死无疑。成千上万的人将会死亡。”裴却问道,“即使是这样,你也要走吗?”
      “那是他们自己……”丽莲下意识反驳,却想到这人的海军道义浸到了骨子里,便生生住了口,换了套说法,“……别人与我也没什么干系吧。就像你姐姐喜欢的是莫兰迪,莫兰迪喜欢的是泼天财富,沉溺三月极乐的人喜欢的是自己梦中的东西。虹色天堂又不是我想建的,我只想得到我喜欢的生活,又有什么错呢?”
      “谁都没有错。”裴说道,“丽莲,你想要你的生活,我也只是想回到以前的生活罢了。”
      抓着衣服的手被用力掰开了。红彤彤的血渍登时扩散,从指尖的一小片飞快向下晕染,很快便染红了整个手心。丽莲只感觉整个胳膊都疼得麻木,甚至不确定这鲜红欲滴的绷带里包的是自己的手,还是一张光秃秃的掌心、与断成了无数截的手指头。
      丽莲却不管不顾,第三次扑过去,死死缠住了她的腰,怒道:“以前的生活?你要怎么回到‘以前的生活’?你姐姐会被逮捕,你也回不了部队!你要怎么回到以前的生活?除了和我一起,你还能怎么办?”
      “我还有姐姐。”裴平静地说,“姐姐于我有大恩,我不会弃她不顾。”
      “恩情而已,能有多重要?”丽莲瞪着她。
      “重要到足以付出生命。”裴说道。
      她再次拽开了她。这次根本没用多少力气,轻轻松松就将她的胳膊拉开了。
      丽莲茫然站在原地,这才发觉自己的手部疼的有多厉害。她感觉这疼痛顺着胳膊,攀上了她的肩,顺着微薄的肌肉纹理蔓延了全身。她头晕眼花,胃里泛酸想吐,整个胸腔的骨头都泛着疼,关节僵硬得如木偶般无法自由活动。
      “我知道了。”她道,“你想让我与灰鼠少将回海军本部去,配合研制缓解三月极乐的药剂,弥补因我的存在造成的恶果。对不对?”
      “我希望你愿意这样做。”裴纠正。
      “那是神才能无怨无悔做到的事情。我只是个为自己考虑都足够困难的普通人,这辈子八成做不到了。”丽莲道,“但是按我的方式来,我乐意将它看作一个交换。”
      “我会和灰鼠少将回海军本部。我也会全力配合研制药剂。我会尽全力控制三月极乐灾情。我会善待虹色天堂的受害者。我会听话,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要我的血我的肉都可以,即使是要了我的命,我也无所谓。这样行不行?”
      裴叹了口气,望着外头的大好阳光,自两人相遇以来,头一次地,语气终于软了下来。
      “……放心,丽莲。本部不会这样对你的。”她温和地道。
      艳阳天本就应令人心情愉悦。细细的海风白生生的浪,碧蓝的晴天与霍辛西比亚独特的鱼卵海滩。丽莲茫然地望着帐帘外金灿灿的暖阳,望着她立于光口的黑色剪影,却像看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的人。奇异的,听到这话,她竟没有了任何感觉。
      受伤的手指还是疼。但是她仍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胸腔里装的只有一坨死肉。于是她抚了抚自己的心口,却发现自己的手被缠着绷带,连皮肤是否尚有余温都无法触到。
      上一次听到如此温柔的语气,是什么时候来着?
      丽莲还隐约记得些小时候的事。姐姐没有出逃,族人们都还慈和温柔,她也没有被流放至不见天日的流笼,每日牵着老酋长的手走在热闹的早市上,一路都有叔叔阿姨笑眯眯地对她打招呼、往她手里一个劲儿地塞果子。
      他们微笑着抚摸她的脑袋,亲昵地揉捏她的脸颊,给她戴花环取乐,为她编织漂亮的藤草裙。笑着说,小丽莲,神晋仪式是圣女独一无二的殊荣,我们的老酋长会因此永生永世福寿绵延。等你姐姐“神晋”后,小丽莲要成为我们下一代的圣女呀。一如八百年以来,护佑阿丽族平和昌盛,直到神堕的末日。
      可是一个月后,姐姐逃走了。她带走了圣果,神晋仪式再也无法举行。
      杀了她,她是那个女人的妹妹。温柔的叔叔阿姨们说,这姐妹俩就是灾星,不杀掉她,阿丽族会因此沉入海底。
      喜欢布娃娃吗?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斐的声音很温柔。她常会笑眯眯地为她梳发,亲自为她精心挑选玩具和食材,牛肉怎么样?最近抽血量有点大,我们的小公主脸色都不太好了呢。
      哦?是小丽莲啊。莫兰迪向来待人温柔。他被她闹得无可奈何时,会安抚地拍拍她的肩,从口袋里翻出一颗水果糖,塞在她的手里,去找斐玩好不好?斐今天晚上回来,说会给你带礼物呢。
      丽莲大人,今天想穿什么颜色的裙子?黑色的小皮鞋配白色蕾丝袜如何?如果要去活动室玩,要不要背新的兔兔包?白眼罩姐姐们也非常温柔。她们颤巍巍匍匐在地上,为她穿戴喂饭,背着抱着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丽莲大人,您身体状况如何?还会感觉头晕吗?如果身体大好,能不能给我一点血呢……啊!请千万不要告诉斐大人……
      “没什么区别啊。”她喃喃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哪有什么绝对的正义?大家都各为其主,自行其是而已。女王军自诩正统,捆绑、针刺、抽打、伤害她时,又与虹色天堂有什么两样?都是为争夺自身利益,成王败寇,谁又比谁高贵?
      她去了海军本部,同样也是抽血割肉。与身处虹色天堂又有什么分别?
      正义已死,大道不存。他们本就生于阿鼻地狱的亿万深渊,又何必模仿极乐天堂的那套惺惺作态?最终受骗的又会是谁?
      她忽觉好笑。也确实笑出了声。笑得捶胸顿足,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有条件。”少女穿着男人汗衫,赤脚站在脏兮兮地地上,畸形又干枯,却骄矜如公主般施施然坐上了板条箱,歪靠着灰扑扑地行李卷,如倚着金丝银线地天鹅绒靠枕。
      她高傲地昂着下巴,笑得轻蔑又讽刺:“裴,我说话算数,刚才说的那些都会做到。但若我有命回来,你便要成为我的所有物。直到我死为止,你要与我一同生活,不可悖逆我、不可反驳我、不能离开我哪怕一步。
      “而若我死在了本部,你便要与我陪葬。”丽莲笑道,“这是你欠我的。懂吗?”
      士兵们紧急集合了。安洁莉卡王太后开始了战斗的最后动员。行军、列阵、点数、报告,乌泱泱一大片,迅速列成齐整的方阵,纪律严明,队列整齐,静待统帅检阅。
      十几年的军旅生涯曾被深深刻入了她的骨髓,又经短短两年,被三月极乐残暴地洗了个干净。裴早已记不清自己刚入伍是什么光景了。那段时光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她不过十四五岁,在懵懵懂懂之中便度过了两年的军校生涯。毕业后,姐姐破格提拔她成为了G4海防的领事,她与仍在底层摸爬滚打的战友们渐渐疏远,每日独来独往,听着流言蜚语喝水下饭,在漠视与挤兑中默默做着手头工作。
      没两年,她立了战功,站稳了脚跟。不屑与她结伴的人都凑了上来,不愿理会她的战友也都重新出现在了她的生活中。她对应付他们感到十分疲惫,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去姐姐的办公室躲清闲。
      “又被追赶到我这里来了?”姐姐放下手中文件,揶揄她道,“现在的裴也是大人物了呢,受追捧是必须的。要快点习惯起来呀。”
      即使是那样孤独难捱的日子,现在回忆起来,能想到的竟只有平和、充实与快乐。她在虹色天堂曾无数次差点溺毙于过去的记忆,分不清今夕何夕、为何而活。只有每一次从大汗淋漓中清醒一二,忽地发现自己身旁做梦的人不知何时换了一位,这才如当头棒喝,重新回到血淋淋的现实。
      “加油啊小裴。”记忆中的姐姐笑容总是温婉动人,“我还等着看到你成为G4的指挥官呢。”
      她将她抚养长大,培养她、提拔她、提点她,为她善后,鼓励她前进,细致、耐心、体贴、温柔。
      从未谋面的母亲,大概就是姐姐那样的人吧。她时常如此作想。
      自重逢以来,裴第一次认认真真将目光放在了丽莲的身上。
      即使被姐姐养了两年,她还是没长胖,也没有晒黑。枯瘦的胳膊,骷髅般的面容,那头雪白的头发还是如枯草般毫无光泽,即使会走路了,她的双腿还是畸形又孱弱。
      她也开始变得和她一样了。在虹色天堂常年不见阳光,她的皮肤便受不得暴晒了。
      她将她带回来,从未想过她会成为什么“原材料”。同样不可能想到,自己某一天模样竟也会变得比她还不似人类。
      在虹色天堂常年不见阳光,她的皮肤便受不得暴晒了。就这呆在帐门口的短短一小段时间,她的手臂便被晒出了红斑,与三月极乐沉淀的绿色斑块深深浅浅,交杂错布,皮肤便是更是惨白,丝丝痒痒的发疼。
      难以想象,丽莲比她还要虚弱的身体,当年是如何独自一人在阳光下练习走路的。她也不愿意深思,姐姐到底对这个无辜的孩子做过怎样残酷的事情。
      丽莲似乎听到她在轻轻叹气。
      “最后一个问题,你只要诚实回答我,我就答应你。”裴问道,“——‘红莲大人’,到底是谁?”

  • 作者有话要说:  工作真的太忙了…感到十分抱歉
    特别是前一段时间看到营养液突然增加,一瞬间愧疚到无以复加,感觉自己被幽灵公主的消极幽灵穿了身体一般:
    写不出文的作者就是个没用的虱子
    停在完结前夕大高潮的烂人就是个应该被沉入海底的贝壳
    对不起妈妈我辜负了你的养育之恩
    我就是个罪人,我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orz
    十分感谢雨余和有个朋友的营养液(哭泣)停更了这么久,出来的仍不是主线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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