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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焦骨牡丹1 ...

  •   洛阳城。

      垂云不绣琥珀城,点朱倒转锦绣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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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二今日在城东茶馆里当差。

      许是刚落过一场绵绵春雨,柳梢头点染了一抹碧色,生了青苔的石岩被雨后初阳照得一如翡翠中点缀着的白玉。

      东都牡丹在料峭春寒里开得正好,一时贵妃妆洛神簪争相斗艳,恍如锦绣铺地。更兼花大如斗,蜂缠蝶绕,不觉已是游人如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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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城东茶馆格外热闹。

      因着牡丹大盛,武后赏花兴起,邀百官士子在云中阁夜赏牡丹。礼部为着这场盛事更是早早地闭了云中阁,花灯连绵不绝的点缀在石亭之间,白日已是上好的光景,更不必提夜间赏花时。

      常二好容易偷得片刻闲,靠在木柜台边用汗巾擦了擦额间的汗。

      虽是朝廷官宴,云中阁却并未下禁令,许多文人骚客慕名而来。

      茶馆内熙熙攘攘,有身着儒服的文弱文人,亦有虎背熊腰,胡髡满脸的结实大汉,喧闹声此起彼伏。

      常二侧耳有意无意的听着,果然大多都是为着云中阁牡丹来的。

      “早听说洛阳牡丹甲天下,今日有幸瞧上一瞧,倒不枉我为此行变卖了林意澜的丹青。”

      “林意澜?便是那个一笔徽墨值万金的翰林待诏?”青衣男子讶然,继而笑得意味深长,“徐兄可听说过‘琅琊丹青甲洛阳’之语?徐兄此举怕是要亏了老婆本。”

      林意澜师从琅琊鬼玄子,最善工笔细描,尤喜牡丹。年及弱冠便有洛阳牡丹甲天下,琅琊丹青甲洛阳的美誉。

      “据说这林待诏初入琅琊之时恰逢天公不作美,一场夏雨杂着雷鸣狂风下了整整十日。鬼玄子这老头儿成心戏耍他,要他从那琅琊最最陡峭之地上山,还要他一步一拜,说什么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他求师之诚来。”

      青衣男子的指腹摩挲着茶杯,好似一番感叹。他抬手又往空了的茶杯斟了点茶水,只是那宽大的袖袍却不凑巧的拦住经过的一位白衣公子。

      那公子略做停顿,面上蒙的薄纱因着这个动作带起一个勾人的弧度。

      “抱……”青衣男子歉意的抬头,冷不防的撞进一双似笑非笑,似蹙非蹙,多情却凉薄的桃花眼。一个歉字还没说出口,那少年已然微微颔首,示意无碍,径直在他前面那桌坐了。

      青衣男子怔愣片刻,只是匆匆一面,竟已然是看得痴了。

      那当真是白玉京之上的仙人,如同迢迢星汉织就的锦绣瀑,只怕下一眼就要散尽。

      ——只可惜是水中明月,遥遥不可及。

      徐姓男子瞧他半天不语,不禁疑道“你怎么了?这茶也能醉人?”

      青衣男子这才缓过神来,盯着自己茶杯中的茶,道了一声歉,竟是不自得地低低笑了一声。

      茶不醉人。

      可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说来也是一桩奇遇。”青衣男子将茶一饮而尽,似在祛除心中邪火,“那林待诏本就体弱,加之淋了一夜的雨,新疾旧疾一齐找上身来,当夜便高烧不退。这一连昏睡了十数日才得以渐渐转好。鬼玄子那老儿到底是心亏,当日就收了他做关门弟子。”

      青衣男子压低声音,似乎是怕周围嘈杂的人群有意无意听去了这段密辛,害得自己得不偿失。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朝白衣公子的背影扫去,却只见那人只是把了酒自斟自饮,颇似天外的仙人,尘俗里的一切事物都入不了他的眼,不由觉得失落;又咬牙切齿暗暗心悸自己怎会因区区一面之缘便感到一阵不痛快。

      这胸口里密密麻麻的痒意倒像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见着自己爱慕已久的情郎转眼投到别的温香软玉里似的。

      “奇就奇在这儿。”青衣男子神秘道。

      他抓起茶壶,拂开面前的茶杯,直接张大了嘴往里招呼,细长的水流倾泻而出,倒有一半洒落在他肩上,衣襟里,浅青色的衣衫霎时深了一片。

      许是一顿牛饮后觉得还不够味儿,他抬手招呼着常二又要了一壶陈酿好酒,倾入酒杯,“这林公子修养后第二日,便向他那师傅讨了笔纸徽墨,下笔如风,短短半个时辰便绘出一幅雨中芙蕖图。这还不是最绝,那日鬼玄子至交好友陆龟子去琅琊拜厄,见了那幅芙蕖图竟讶然问何以芙蕖长到了他家土墙之上。”

      徐姓男子倒吸一口气,“这便是陆龟子所作‘土荷记’的来处?”

      青衣男子似漫不经心看向白衣公子的背影,见对方竟是征愣了片刻,自己则微微翘了翘唇角“不错。”

      陆龟子在土荷记中言,陆秀才进京赶考时恰逢雨势倾盆,因着身上盘缠不多,思衬许久,终于决定躲进一废弃土屋暂避一二。

      陆秀才入室方见一枝芙蕖斜斜地插在墙上,开得正艳。那芙蕖通身洁如白玉,只花蕊处遮遮掩掩的坠着一点鹅黄,墨绿的茎叶躲在泥墙厚重粗糙的土块之中,平白叫人生出怜惜之意。

      陆秀才端看了半日,失了魂般上前抚摸那一片花瓣,哪知触手竟是光滑的宣纸质感!

      震惊之余,也是直到此时陆秀才才看清那迷了他魂魄的竟只是一纸书画。

      暗自感叹此画笔法之精湛,陆秀才不由自主地用指腹沿着那朵芙蕖轮廓一路描摹,直到触及那殷红色的落款。

      “壬癸年七月。双木。”

      陆秀才念出声来,又感叹了一会,这才回了土床上休息。

      窗外仍落着大雨,陆秀才却睡得异常鼾实。

      酣梦中陆秀才只隐隐约约嗅到一缕似有似无的荷香,唇角无意翘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可惜好梦不长。夜半之时一娇俏女子的啼哭惊醒了陆秀才的黄粱,他揉了揉自己蓬松睡眼,去瞧那女子,只觉得无比熟悉。他暗自思衬这人应不是什么狐妖鬼怪,心底也无半点惧意。

      陆秀才安抚好女子,听那女子娓娓道来。

      她自称是画中之仙,多年修得神识,今日也是得他相助才得以从画中抽身。

      陆秀才偏头看了看,果不其然,画中的荷花已然褪去了生气,端端正正,中规中矩地缀在土墙上。那幅芙蕖图,只不过普普通通花鸟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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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徐姓男子微微舒了口气,“原来这双木竟是暗指…林……林待诏。”

      青衣男子笑,“正是。但你可知那林公子师从鬼玄子前可是没沾过工笔的?”

      “这!”徐姓男子噎了一阵,“那他究竟是如何……”

      青衣男子接着说:“这便是了。林公子昏睡十数日,实则也有一桩‘妙笔生花’的奇遇。”

      “愿闻其详。”

      “琅琊山上有一处芍药居,听闻那里的芍药都是几百年前芍药花仙亲从白玉京上带下来的,所以有‘琅琊玉京连芍药’之语。林意澜昏睡那几日,恰是山上芍药开得最盛之时。”

      “当日夜里,九天上的神仙乘着月光而下,夜赏芍药花,哪知——”

      青衣男子刻意拖长了语调,扰得徐公子和不知不觉就听进去的常二微微瞪大了眼睛,心肝痒得好似被猫儿抓过了一样。

      青衣男子勾唇一笑,他抬眼不经意往前看了一眼,白衣公子的动作一顿,似乎也很不满他故事讲到一半就突然停下。

      他意味深长地自斟一杯,继续道,“——哪知那一夜的琅琊,漫山望去竟只开了一朵芍药!”

      徐公子把常二想问的话问出来“这是为何?”

      “这是为何?”青衣男子说,“那仙人再仔细看去,只瞧得那一枝争春的芍药花花大如斗,在月下望去竟如同天河倒卷,锦绣横铺,不似俗物。朦朦胧里看着倒像是花王牡丹了。仙人讶然,待近时才发现,那有什么芍药花,——分明只是一张石桌,一位白衣公子!”

      “——这白衣公子……”青衣男子顿了顿,“正是林意澜。”

      “那仙人爱芍药几近痴狂,却遍寻不得,心底已是冷了三分。哪知这点功夫里天边竟亮起了鱼肚白,那仙人本是私自下界,唯恐天帝知道了要罚,情急之下竟破了天条将一支上好狼毫赠予林意澜。这狼毫乃仙家之物,下笔栩栩如生,不似死物。原来这位仙人只是要他画出琅琊芍药极盛之景以解痴念;倒是林意澜,误打误撞,得了妙笔,自此名噪天下。”

      “可当日……”徐公子疑道“当日林待诏大病了一场,是否清醒都很难说,谈何去芍药居赏花,又遇上仙人了呢?”

      青衣男子自斟自饮,挑眉笑道,“自然是在梦中相遇——”他眼珠子转了转,又问“那你知道那朵芍药去哪了吗?”

      “这……”

      青衣男子哈哈大笑,“怨不得你瞧不出来!”

      他压低了声音,眼里竟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痴迷。那丝丝点点的情绪交错缠绕,明的暗的,爱的恨的,仿佛一张网,悄无声息地将他罩在其中。

      ——可他却毫无知觉。

      青衣男子慢条斯理,轻轻说, “因为这林待诏啊,便是那朵不似花王胜似花王的芍药花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焦骨牡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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