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河》椿客

1、盛世

　　正是夕阳欲坠不落的时刻。
　　大块斑驳的红色一片片地落在石阶上，映衬得杂乱的石块都沾染上了血似的红。女人的尖叫连同孩童的啼哭带着刺破长空的力度，近乎是歇斯底里的谩骂伴随着粗重的喘息与烈马的嘶鸣，随后一道湮灭于长剑出鞘的声响里。
　　堆满了尸体的沙丘上，一匹无人认领的战马在血染的地面上留下残影。
　　而唯有空中盘旋的秃鹫发出呼唤掠食者的讯号。

　　太和五年，西有快雪。

　　铺天盖地的大雪似乎是粉饰太平般地落下，将整个由西北腹地延伸至中原的土地均抹上一层极厚极深的雪白，仿佛就此一切随夕阳坠落而烟消云散。

　　次年二月，班师回朝。

　　整个北漠与西蛮均被屠杀殆尽，大昭就此一统中原与西北大地。
　　天下太平，盛世安康。

　　西北存亡陵，东南有离亭。
　　二者皆为人情往来送别之地，自古死别与生离皆在这二处发生最多。

　　老人的故事讲到一半，稚拙的孩童已经失去了耐性，眼前的玩乐远远比遥不可及的过去要能吸引他们的注意。老人唯有笑着摇头，看着不晓事的孙子绕着围墙玩闹，时不时提醒一二小心。微风拂过院子里的大榕树，惊起一只燕。燕掠过四合的围墙，飞向更高的天。

　　“再往左偏一些......往右一些。”声音的主人分不清男女，只能听出尚且年少，而且年少得显然极端没大没小，语气里满是急躁和埋怨，“哎呀你到底行不行啊，阿扶你不行就让我来，这都输了多少回了。”

　　被唤作“阿扶”的少年看起来约莫十三四岁光景，就目前的形貌来看，长歪的可能性着实不大。尤其眯着眼笑起来的时候，俨然有了昳丽的影子。
　　此人此刻正没个正行地站着，意思意思眯起右眼比划，慢慢吞吞道：“你来就你来，急什么。再说了，输了便输了，左不过喝杯酒的事。”

　　据说人一急躁，嗓子就容易尖。这话不知道是从哪个不着四六的浪荡户口中说出的，但没大没小的那人却挺把这句话当回事，当即掐着嗓子，跟个泼妇似的喊起来：“你说得到轻巧，合着你是借口身娇不喝，我一人喝两人份的！楚扶，不带你这样玩的！”

　　“那也只是两小杯。”楚扶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一晃，“况且我本就不乐意出府，是你硬拉着我出来的。还有，我仔细思量思量，唔......说的什么‘男子便是要敢作敢为’，还有什么‘若是不敢喝，便穿上苏丫头的裙子在大家面前晃上几圈’。这些话，若没记错，大概都是你说的吧？”

　　“不就两小杯吗，小爷还怕了不成！倒酒来！”说着便夺过满脸写着懒散的少年手里的箭，比划了一二后往前一掷。

　　“咣当——”
　　一声响后，箭从空中径直落入饰有枞木雕的铜壶中。

　　“哈！是你输了！”转过身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蓝衣少年，“唐啸，这杯酒，可是为你斟的。”
　　说着，便接过侍女手中的酒杯，快步走向他。

　　“赵弈。你也就得意这一回，等会就叫你跟苏丫头抢裙子穿。”蓝衣少年一身骑装，显得已然高挺的身姿愈发劲瘦干练，上面缀着的鎏金苏绣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金属光泽。

　　“得意一回也是一回，总比楚扶他每回都懒得玩强。”赵弈将酒喂进唐啸的口中，嬉笑着看他被刺激得面红耳赤的模样，然后俯身捡起一块糕点吃了起来，“他来了，比俞顿那厮不来还无趣。”

　　本来已经躺在榻上的楚扶闻言掀起盖在脸上遮阳的册子，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了一指赵弈：“这可是你没良心了。”
　　说罢又补充道：“好没良心的冤家。”

　　赵弈：......
　　这人懒就不说了，还满嘴的胡说八道，简直是厚颜无耻！

　　唐啸在一边笑成了个瓢，顺道又倒了一杯茶水，喝了解解酒：“我这一身的味儿，回去被我爹抓到了，得是一顿揍。”
　　“我倒宁愿父王揍我，”赵弈随手在衣服上摸了两下，擦去手指上残余的糕点屑，“你是不知道，我父王念叨起来简直了，跪着听他念，手脚也发麻，头皮也发麻。”

　　楚扶在边上听着笑，将册子重新盖在脸上：“差不多玩够了吧，出来都快两个时辰了，再不回府见我的小娇儿，我就要压抑不住地想了。”

　　“小娇儿？”唐啸好奇地问道，“是谁？没听说过啊。”
　　“是他新养的小雀儿！”赵弈接过话，冷笑一声，“我还真没见过叫雀儿‘小娇儿’的，阿扶你也算天底下独一份。”

　　“你可说话客气些。”楚扶不紧不慢道，“小心等会我送你回去的时候不小心多说了两句，比如你一直在想着苏妹妹的裙子，再比如你成天盯着别人家后院的事儿看。”

　　“一只雀儿怎么就是后院的事了？”赵弈笑着问道。
　　“我后院的雀儿，当然是我后院的事儿。”楚扶微微偏头，从书册里露出闭着的右眼，只见一颗小痣印在他的眼睑上，收拢了满目的风华。随后他微微睁眼，那颗小痣又看不明晰了。

　　“行了，祖宗，真够可以的你。”赵弈被挑起了话头，像个多年未见且混得不如自己的旧日老友般喋喋不休：“诶不是我说，这么些日子养了，身子还是不见好吗？”
　　楚扶显然已经懒得理这个怪讨人嫌的碎嘴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可不是么，好多了，‘吃后三个月，赛过活神仙。’”

　　这种连应付人都要拿街头混混的顺口禅来玩耍的小混蛋！

　　不过好在他们一群人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得不行，这才让赵弈早早便被楚扶这德行气出习惯来，不至于太过窝火。

　　楚扶自幼父母双亡，死因不明，旁人问也只得寥寥几句“为国捐躯”。虽说是有封号赏在头上，但毕竟任谁都不会将正经事交由一个还在变声期的少年手里，于是只有一个“永安王”的虚名。
　　不过好在虽是虚名，却也得了皇帝的喜欢，天子近宠再加上这些年吃“百官饭”长大，倒是也在京城混得如鱼得水。

　　只是此人懒得极度过分，不是什么大事，他是万万不会主动出府的。明明还是个少年郎，硬是叫他懒成了个千年王八万年龟似的存在，偏生这样，还给他锻造出了一种独特的温润气质，说起来也是京城一大奇闻。

　　这次赵弈能将他带出来同一群臣宦子弟玩儿投壶，还是拿楚扶心喜了许久的白玉梅雕水洗换来的。

　　“差不多该回了也。”虚长了他们两岁的唐啸自觉应该承事，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大都有这毛病，年长一岁便仿佛两人之间有了什么了不得的鸿沟，“要不然天色就该晚了。马场这边离京城还有小半个时辰的距离，若是再玩下去，就真得挨骂了。”

　　赵弈撇撇嘴：“哎，俞顿没劲儿，阿扶没劲儿，连啸哥你也这么没劲儿，人生呐......”

　　“行了你，”唐啸觉得颇有几分好笑，于是拎起他的后领，仗着力气大将他整个人都从座位上提起来，“下回再约，不过得先说好，下回你想办法，把楚扶和俞顿都拖出来。”
　　“非要把他俩一起拖出来干嘛啊！”
　　“你不觉着让他俩呆一块，就很有趣吗？”
　　“是有趣。”赵弈的白眼快要翻到天灵盖上，“上回皇上寿宴，差点没打起来。”

　　“我跟他怎么打得起来。”半晌没说话的楚扶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般，冷不丁一开口，差点吓到赵弈，“我看起来像是有那么多力气的人吗？”

　　“可是那会我分明看见你俩在御花园里挨得很近，还推来推去的，问你怎么了也就笑着不说话，还不是要打起来了吗？”

　　楚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笑得很是乖巧，眼睑上露出的小痣被斜阳微微一照，像是聚拢了所有霞光一般的灼灼。
　　“是要打起来了，”他轻声说，“这玩意儿欠收拾。”

　　赵弈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唐啸拎着走开了。
　　唐啸深知两人德行，若是再放任赵弈个活宝在这现世，估计天黑之前是真的到不了京城。于是便带着赵弈先走一步，毕竟两人府邸挨在一起，一路走倒也方便。

　　周围竹林环绕了三面，风过有痕。马场有绕了一整圈的铁栅栏，守卫森严，每隔五步便有一人看守。窸窸窣窣的声响从竹林里面传来，一只雀儿扑腾着翅膀飞到楚扶伸出的手指上，随后停了下来，连同周遭的空气一并安静。

　　楚扶打开捆在雀儿脚上的小木栓。

　　——离亭有误，折损过半。

　　楚扶吃了一口唐啸座上的糕点，豆绿色的碎屑粘在手指上，被随意摩挲了两下后散落在地面上。
　　“俞顿。”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小娇儿，去。”

　　随后雀儿扑棱着翅膀飞向竹林，惊起一众尖声鸟鸣。

　　“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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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