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阙浮生》槿色书

8、（二）北朝烽烟里

　　我同大哥哥从凤仪宫里跑出来，坐到御湖边亭子里吃茶。大哥哥嘴上老是没个正形，或许我年少意气，倒喜欢听他说话：“为兄还要谢谢三妹妹救命之恩呐！若不是三妹妹，我今日可是有受的了！三妹妹有什么要的，只管向哥哥开口！吃的、玩儿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管它什么，大哥哥保管给你弄到！”

　　“大哥哥倒是这会子巧舌如簧说个不停了，刚才还不声不响地装鹌鹑呢！”

　　“妹妹也知道父皇向来不喜欢我，我说什么父皇都要生气，还不如不说，让父皇少气些。”

　　父皇生气又怪的了谁呢？大哥哥所为的确是不像话，父皇怎能不气呢？我不爱劝人，各人的日子有各人的过法，我们这样的人，连自己都难以保全，又怎么顾得上别人？

　　“大哥哥莫以为自己挨了骂，装装可怜，妹妹心疼你，就不用打点妹妹了！”

　　“你这小姑娘，还哄不了你了！也罢也罢，想要什么，为兄还是给的起的！妹妹可莫要狮子大开口！哥哥我本就没什么俸禄，还终日被罚被扣，岁安王府早已精穷了！”

　　“哥哥也不必哭穷，妹妹只要个风筝！”

　　“那好说，别说一个风筝，整个长安的风筝大哥哥都能给你找来！”

　　“大哥哥先别说大话，这风筝可不是普通风筝！我要的这风筝，颜色要鲜亮，样式要别致，做工得精致，筝骨可要结实，飞得可要很高很高！那些寻常的什么燕子、美人的，我可不要！”

　　“放心吧！你大哥哥办事你还不放心？妹妹只管在宫里好生等着，我一准送来一个你满意的！”

　　“那可一言为定？”

　　“可不！”

　　我看大哥哥自得地吃茶，也笑了。他心地是好的，我知道。只是生在深宫里，难免身不由己，他也只能这样稀里糊涂地活下去，或许能得个圆满。

　　十二岁那年，暮辞被阿娘责罚，我等在凤仪宫外，心急如焚，就是在此处，御湖旁的凉亭里落了水，还是大哥哥将我救上来，送到了师父的身边，最后才堪堪抢回一条命。

　　这重重的宫墙里，上至皇亲贵胄，下到宫婢官奴，成百上千的人里，真心待我好的只有寥寥几人。大哥哥疼我，我心里感激，也疼他，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大哥哥送我回到懿泽宫，果然暮辞已摘了杏子回来了。我们便张罗着酿酒，暮辞找来缚袖给我挽起袖子，我俩便坐在地上洗那些青杏，洗好再去核。茶颜端着个玉坛走过来：“殿下，用这坛子酿酒可好？”我接过来捧在手里掂了掂：“行吧，就这，你再去取些这种坛子来，乐色，你同茶颜一起去。”

　　姑娘们去忙，我坐在地上边干活边同阿辞闲聊：“阿辞，昨日听说阿爹回来，你同军营告了几天假？”暮辞顿了顿，果然说：“我忘记告假了。”我就是笑：“我就知道你那记性哪里记得住！算了，管他呢！我这几天实在闷的慌，明儿个咱们出宫去，到护国寺里给阿爹阿娘还有哥哥祈福，顺便出去逛逛，我想吃冰酥酪，就常意居的那种。”

　　“到底是祈福顺便逛逛，还是逛逛假装祈福？你是想出去玩儿了吧！说什么祈福，你觉得我会信吗？出去逛就逛呗，我又不会笑话你！”

　　你不正在笑话吗！这人不笑话我几句像是日子没法过了似的！“我只不过是想吃冰酥酪，不是去玩儿！从护国寺出来，吃过冰酥酪就回家，才不会到处去玩儿！你不要乱说！”

　　“常意居的冰酥酪？自打你去年第一次吃，就命御膳房天天给你做，还一天变一个花样！桂花的，绿豆的，青梅的，后来生生把你吃烦了，御膳房才消停了阵子。这几日又想起来，当个新鲜玩意儿吃了几回。你若想吃，叫厨子做就是了，宫里可比外头做的好多了！”

　　他说的句句是实话，只是实在扎心，让人讨厌！“我才不管，我就要出去吃！吃好些！我不会带着你的！你自己在家里酿酒吧！我不会给你带酥酪回来的！”

　　“小心眼的丫头！”

　　“嘴碎的小子！”

　　茶颜替我换了衣裳，我们坐着马车出宫，恭叔驱车，我和暮辞坐在车上翻花绳。我和阿辞都是一等一的翻花绳高手，从小练出来的。我们直玩儿到停了车，暮辞先下了车，回身又把我抱下来。

　　住持已等在寺门前，这护国寺还是十几年如一日的辉煌，这住持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常出宫玩儿，老拿拜佛做隐身草，所以总是来这里。

　　住持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护国寺多年了。“老衲参见公主，公主万福。”

　　“大师不必多礼，既在佛门，便是信徒，都是来祈求佛祖庇佑的，说来，还该信女拜过大师呢！”

　　“公主说笑，老衲不敢。公主仰佛之心如此虔诚，我佛必会庇佑公主所求之事顺遂，阿弥陀佛。”

　　“谢过大师，烦请大师带路。”

　　鲜卑从前是不怎么信奉佛祖的，只是近百年来，同南国又是打仗又是通商的，难免传过来一些南方习俗。自魏拓跋氏定都平城以来，便开凿佛像石窟，兴修寺庙。都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如今的大周虽赶不上南国，但寺庙也是不少的。

　　我同暮辞双手合十，跪拜佛像。一求社稷稳固，福泽绵延；二求父兄安康，万事顺遂；三求亲人相安，举家和睦。暮辞扶我起来，四下无人，笑着问我：“倾倾，你求了什么？”

　　“我求你少唠叨我几句，少惹我不开心，求阿娘待你好些，求我们一家人和睦平安。”

　　“你若是多懂事一些，还用得着我唠叨吗？你这不识好人心的姑娘。”

　　我气的说不出话，也就忘了问他求了什么。我向来不信神佛，你瞧，暮辞不还是要唠叨我，有什么用！世人皆云：佛渡众生。可这天下所有的人，难道个个指望着佛祖普度吗？佛渡众生，众生皆虚妄，人当自渡，方可度世。

　　我们正要离开，来了个小沙弥，说是请我们捐些香火钱。想来我们未表明身份，住持也未告知旁人，这小师傅是不晓得我们的身份。我向袖中摸索，果然什么都没有，我出门是向来不带银子的。我心里犯难，转头看暮辞，他也摇了摇头。也是，此行只是为了出来玩儿，他大概身上只带了些碎银子。我实在没办法，想着留个玉镯子好了，转念一想，出家人怕是识不得这些玉器，该是留下些金银的好，可我又不爱那些，未曾戴着。

　　正烦恼想不出办法的时候，暮辞递给我一只金手钏，我接过来一看，是前几日阿爹送过来的那只八宝鎏金狮虎纹手钏，花纹样式都好，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金饰了，我想着暮辞从前算命说是五行缺金，便给他戴着。他戴着很好看，我有些舍不得送人，可又没有别的办法，算了，改日我让阿爹给阿辞找一个更好看的好了！我将那手钏递给那小沙弥：“小师傅见谅，今日我二人出来的匆忙，未曾带些细软，如今身上只有这个值一二分，真是罪过，这俗物只怕佛门清静看不上眼，还望小师傅收下，眷顾我们礼佛之心。”

　　那小沙弥看出东西尊贵，不敢收下，我劝和了一番，他稍稍回转过来，说事关重大，要禀告住持，请我和暮辞在堂后禅房中等候。我心中烦恼，原想着快些离开，如今怕是事与愿违了。

　　我和暮辞坐在禅房中说闲话，我看他衣裳还是几个月前给他做的那件湖蓝银丝缎绣鹤纹衫衣。“阿辞，你觉得我昨日给哥哥送去的那件玄色蟒纹衣裳好不好看？”

　　“你做的当然好看了，仔仔细细绣了半月，用了好些心，当然好看了。只是你今后少做些，小心伤了眼睛。”

　　“我原说给你好好做一件玄色衣裳，你这么一说我可不干了。”

　　“宫里有的是绣娘和衣匠，宣阳殿里昭许的衣裳穿都穿不完，我呢，终日在军营里，穿什么都行，你不要费心了。”

　　“我没事可做呀！你也知道我不会别的，想做什么都做不了，又不能日日出来玩儿，只能做些绣活了。”

　　我们正说着话，突然听见了木鱼声，这声音听着很近，似乎就在我们旁边的屋子。好奇使然，我拉着暮辞循着声音走去，果然，在紧挨着我们的禅房中，盘坐的一位师傅在不紧不慢地敲打木鱼。他背对着我们，我看不出这是谁。这样一直看着人家实在不妥，我和暮辞正要转身离开，那和尚却厉声说道：“跪下！”

　　我心一紧，怕是这和尚故意引我们过来的。暮辞手中的剑已出鞘三分，我推着他的手将剑收回鞘中。“阁下可是在说我？”

　　那人未说话，只是站直了身子，转过脸来。我心里大大一沉，这人的面貌衰老，看着怕是有古稀之岁，可听他的声音，却和阿爹年岁相差无几。我一时拿不准他的身份年纪，看他行动缓慢，大约是打不过暮辞的。我稍稍安心，看了一眼暮辞让他放宽心：“阁下既已知晓我身份，哪来的胆子敢让我跪下？我若是真的跪了，阁下就不怕项上人头不保吗？”

　　那和尚却所答非所问，对我说：“你可是叫念离？”

　　我不说话，这人剃了度，戒疤痕迹有了年头，看来躲在这护国寺已许多年了，不会是才灭了国的齐后主，可这天下有几个人敢让清欢公主跪他？不是高沛，还会是谁呢？

　　那人向我走来，手上握着一串念珠，我向后退了一步，那和尚将手中念珠递给我，我退后了一步，没有伸手去接，只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那和尚往前走了一步，对我说:“若论辈分，你该称我一句舅舅，若论情分，你该叫我义父。”

　　他的话实在令人心惊，我轻轻拍了方才疾步走过来挡在我身前的暮辞一掌，让他错开身子。我看着那和尚递过念珠的手，在暮辞担忧的目光中接过了那串珠子。我将它放在眼前细细端详，摩挲那古朴的花纹，有一颗珠子是檀木的质地，镌刻得格外细致。我看那颗珠子，总觉得很是熟悉，忽然，我想起来了，是在一个我熟悉的地方。

　　我见过这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