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花自青》活珠子

12、明空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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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空湛用力拂下千胭僵硬的手，血迹斑驳在褶皱的袖上，她走回高台上坐着，过了半晌，忽然吩咐。

　　“请秋龙神女。”

　　秋龙即是医神的女儿，明空湛当时形神未稳就要下凡山渡啸霆的神骨，寻来秋龙神女护住她的心神。在玦川那世，她是玹丘公主。秋龙涉世未深，又有医神的宠爱，实在是一个活泼明艳的小姑娘。
　　“女官大人安好，这是父亲同我一道为女官炼制的丹药，父亲命我带来。”秋龙一身鹅黄纱裙，井井有条在书案上摆上了两个瓷瓶，一包草药，又说，“不知女官派仙使寻我来有何事？”

　　“多谢神君和神女操心。此番劳动神女，是有个请求。”

　　“女官请说。”

　　“听闻神界如今的镇灵军元帅曾请令尊前去瞧病，不知是什么病？”女官亲自为神女倒满了茶，才出两遍色，最是甘美时。

　　“家父并没有透露患者病理的习惯，但是由于啸霆神君情况特殊，父亲特地让我记载在了奇异录中，说是十万年也不会再有一例了。”秋龙也是陪同他们一道经历凡世的人，自然知道有些话女官已经不愿提，那么自己也不该说的太明。

　　“究竟是什么情况，连医神也没见过么？”女官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啸霆神君在使用荀参刃的时候仿佛在神骨上留下了伤痕，您也知道神骨的伤痕本就难愈合，这道伤又不停磨刮啸霆神君的心头，周而复始，看似永不能好了。”秋龙一边拂开茶叶，一边暗暗看着女官的脸色。看女官神色凝重，于是秋龙又说道，“不过也不打紧的，家父已经给了啸霆神君丹药，伤疼难忍时服下一粒也就好了。”

　　女官听到她这样说也并没有丝毫颜面和缓，仍旧在压抑她的担心，这种神情，秋龙在凡山见过唤青有过很多次。

　　“他神骨上的伤到底是如何造成的？荀参刃虽锋利，但神骨亦乃至坚之物，普通伤口怎会这样难好？”女官反应过来。

　　“这……”果然是骗不了女官的，秋龙听她父神喝酒时候曾经提起过啸霆神骨上的伤，她父神那样见多识广也唏嘘了半天，“那是，啸霆神君亲手在神骨上刻下的，是女官的名字。”
　　明空湛手中的茶盏“铎”的一声放在桌上。原来是这样，难怪他那样确定神骨会寻到她的踪迹。
　　那时候，啸霆颤抖着握着金光泛泛的神骨，荀参刃沾着他的血，在神骨上篆刻“明空湛”三个字，每一道都是他的悔恨和挚爱。他口中心中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个名字，于是他每转生一世，都附生执念，他领着这份执爱去寻，却被转生渐渐洗去这个名字，洗去她的眉眼，洗去她言谈举止，他好怕会忘尽他们之间的种种，可是为了转生再寻，他只能饮下一碗碗孟婆汤。

　　明空湛垂下眼帘，她知道他也受苦了，她一直在回避这一点。可是事到如今，她知道这些后，仍然会不忍，仍然想让啸霆不要再有那道她的名字形状的伤痕。

　　“有什么法子可以让那道伤愈合么？”明空湛问了，她原来在他身上种下了这样的伤痕。

　　“修复的话自然就是将伤痕填补，但神君拒绝了。”

　　“为何拒绝？”

　　“这……父亲就没有透露了。”

　　“好，本官知道了，多谢神女了。”
　　女官又遣人将秋龙神女送回。这一日，女官写录簿时频频写错字，最终撕了重来。
　　神界天晚，啸霆给柿子树浇了水，转身放好了洒水的琉璃瓶。他刚要走回寝殿，忽闻身后有人，他警觉地转身去看，看见一女子在夜中站立，背对着他。但啸霆从背影认出是明空湛。

　　“明空？”这次他没有喝醉，他十分确信这就是明空湛，“为何……你会来这里？你终于肯来看看我了么？”仅仅是她还没有回过身的时候，啸霆眼眶已泛红，他不敢眨眼，怕她消失。

　　“我是来完成你的心愿的。”明空湛仍然背对着他。

　　“我无旁的心愿，我唯愿你能……你能对我好一些。”

　　“玦川，我已经把我的心意全放在你身上了，但你从不珍惜，凭什么来要我的信任？”她声音冰冷，这话也似曾听过的。

　　“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明空！”啸霆伸手去拉住明空湛的手，却忽然眼前的一切海市蜃楼般崩塌了。

　　寝殿中，啸霆在榻上忽然心口疼痛不能喘息，额头渗着汗，身上却冰冷地从梦中挣扎醒来，手还是握着的。他面色痛苦地压住心口，从榻上要起身却脚下绊住了什么摔倒在地。啸霆甚至疼得发不出声音，他向书案上够一只精致的瓷瓶，却将瓷瓶够得掉落在地。他撑着拽开封瓶的玉珠，倒出一颗丸药吞下，然后如释重负地趴在地上喘着，才终于有空隙回想才刚那个梦。如今他依靠这些梦见到明空湛，虽每每有梦神骨的伤痕就会作痛，且次次都更严重些，但他不在乎。

　　或许连明空湛都会认为啸霆是更多是因愧悔而痛，事实却是因他思念明空湛。他寻来凡山时那盏宫灯，他记得她爱食柿子，记得她贪食柿子腹痛蜷在他怀里的模样。他是愧疚他未曾珍惜便失去，但他在赎罪，真正折磨他的是明空湛的漠然，是他连她的面都见不着。他想要这些梦境，至少梦境里面是有她的。

　　那之后几天，啸霆忽收到陆判府的帖，是女官让他去往陆判府一趟。啸霆手执玉笺愣了足足有半刻，恰逢月宫天子月素在他那里做客，看着他的样子，月素露出仿佛在看一个失智的人。
　　“你至于么？”

　　啸霆甚至还没有回过神。回过神后他几乎把玉笺贴在月宫天子的脸上。

　　“这写的是本君的名字么？”啸霆指着行首问月宫天子，根本掩不住欣喜。

　　“是是是。”月素根本就懒怠搭理他。

　　“这个呢？确实是女官的名字么？”

　　“确实是明空湛三个字，你够了么？”

　　“月素，明空愿意见我了，她要见我！”

　　“是，你想怎么样呢？上表神帝，再给你择个吉辰？”月素隐约觉着事情有蹊跷，女官和啸霆的事情已经冷了这几万年，女官主动重拾总不可能是要和啸霆重归于好，那么剩下的可能只会比现在的境况更不佳。

　　但那一边啸霆根本不在意个中缘由，若能见到明空湛，无论是什么，于他来说并不要紧。
　　那边厢，女官从审判台寄过玉笺，便目无神色地坐在那里，延了一桩审判后又待了一会，决意回陆判府。

　　在审判台殿前时挥手罢了轿辇，她准备自己步行回去。

　　这条长巷原来是这样漫漫，明空湛许久未曾步行至此。几万年了，啸霆不在战场时就跟在她的一行之后，月月年年，从不曾停歇。
　　明空湛回到府中，守仙告诉说啸霆神君已经来了，并且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明空湛穿过回廊走至待客的正殿却不见啸霆，她四下环顾都不见其踪影，待她闭上眼睛想要感应他的位置，忽然一双宽厚的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明空，你闻。”是谁将小小一附花枝丫置于她的面前。

　　阳光似乎淡金薄纱，披散在二人身上。明空湛细嗅，那股清淡而又诱人的香味就环绕在她的周围。腊梅，她最爱的花。啸霆神君府上，亦常年有腊梅香。啸霆嗅着明空湛身上的香，很熟悉，也久违了。

　　“很香。”明空湛牵动唇边浅笑，她回忆起一些美好的片段，没有失去，没有疼痛。

　　啸霆收回手，把细小的枝丫别进明空湛的秀发中，明黄的唐梅妆点，女官绝世容颜明媚万分。他们双目相对，啸霆的眼睛是绽着桃花的，那样纯净的眼神，就像二人初见时候那样，让明空湛一瞬间记住就再没忘记，也将近十万年了。

　　明空湛将啸霆领至女官所居庭院，小炉文火煎蓝釉，壶心新茶抱绿水。啸霆太熟悉那味道，从前他去审判台撩拨明空湛时，她都命人备这茶，是他最爱的茉槐骊山。

　　“喝杯茶吧。”明空湛亲手执壶，做了两杯茶。
　　明空湛坐在啸霆的身边，先拿起杯。盖碗拂开茶末，她浅抿一口，不经意地瞥了啸霆一眼。

　　啸霆爱这茶，别的茶也喝，只是他的神邸内，藏茶唯这一种。啸霆端起茶碗，也撇了撇茶末，细细品味那钻心的苦香。是谁曾说过，茶这样东西，喝至苦处，才见清凉。然茉槐骊山不同，这茶像酒，喝完内里灼烧一样。

　　啸霆始终没有喝下，他有点反常，他唇边的笑有些僵硬，眼中雾气蒙蒙，睫毛似乎也因为茶热而沾湿了。

　　“可不可以不喝。”啸霆望向明空湛，明空湛看见了他的眼神，他在忍耐，本来清透的眼瞳漆黑一片，可是他还伪装着笑。

　　“你爱喝的，茉槐骊山。”明空湛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还劝他喝。

　　“今日我不想喝。”啸霆放下茶杯，心口又开始作痛。

　　明空湛吹起茶水泠泠波澜，饮下一口。

　　“昨日我去医神府上坐了坐。”明空湛直白地说，不打算再隐瞒。

　　“是么，他老人家可还好？”啸霆将那杯茶推离自己更远一点。心口一下抽痛，他手把住桌边，骨节泛白，只能勉强支撑，但他仍旧佯装无事地接话。

　　“啸霆，喝了这杯茶。”明空湛摆出命令的口吻。

　　“除非我死。”啸霆侧过脸，背对着明空湛，一颗泪从他眼角滑下，他迅速抹去。他要走，可是迈不动步子。

　　“你坐下，我有话说。”明空湛拉住他的手，她手心的温度覆上他紧紧攥住的拳。他余光可见明空湛是抬起头望着他了，他却不忍见。

　　啸霆坐下，不看明空湛，只是微微低着头。

　　明空湛仿佛要说一个很长的故事，从他们一开始，他们之间未曾坦白的说过话。明空湛想，是结束的时候了。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记住了你，啸霆。我很喜欢你笑的样子，喜欢你说话。我甘愿为了审判双手沾满血腥，我甘愿无欲无求地只为维护陆判而存在，直到我看见你，忽然……不那么甘愿了。”明空湛微微抿了口茶。

　　啸霆的手心越来越凉。

　　“或许是我收敛习惯了，竟不知如何表示。因此我只懂得等，想着或许运气好，你能来，能与我说几句话。除了你，无人会让我分心。不专注于审判台，会让我高兴。”明空湛抚了抚茶壶，屈指熄弱了土炉的火。啸霆望向她的眼睛，她明知却不去对他的目光。

　　“于是，我明知我的结局会因你而死，却还任由你在我心中分量越来越重，重到凭空生出一份执念。我本想告诉你我对你的心意，但这层身份让我更重视尊严。我看过，亦亲手审判过因你执迷而误入歧途的神仙妖魔，既然她们那样，我又有何特殊？我虽不惧死，却不愿心意错付。若不是身为女官，与那些女子一样和你纠缠片刻被弃，我或许更愿意珍惜那片刻。可我是女官，陆判身边的人决不可被人当做谈资。”明空湛说话淡淡地，也解释了身处凡尘的她，为何总愿意待在啸霆身边珍惜他们一同的时光，哪怕是短暂。

　　明空湛和啸霆的差别，在于明空湛过于珍惜，而啸霆却总珍惜不及。

　　“明空。你和别人不同的，不论在何处遇见，或是你待我以如何你都是我啸霆唯一放在心上的人。”啸霆解释道。

　　“我五哥……”明空湛顿了顿，深叹了一声。如今让她平静的提到战青还是太早，“我后悔了。我不该遇见你，不该让你撩拨动心。若我不因你死，五哥也不会因我死，我虽活，却不配。”

　　“明空……战青恨我是应该，你对我失望，也是应该。”啸霆的心口痛得无以复加，说话都低沉。明空湛的声音淡却不冷漠，她前头说的话本该让他欣喜，可是他很痛，因为他毁掉了原本美满的一切。

　　“饮茶罢，啸霆。饮了这杯茶，便不再痛了。”明空湛终于面对着啸霆，却不放过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