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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极宴娱心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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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还未吹遍梅磬,卫兼明的帖子已经飞了满城。虽说是打着赏梅的幌子,但接到帖子的人都知道,卫兼明不过是想借着这个名头,把他那个来路不明的“表亲”正式介绍给梅磬贵圈罢了。
卫兼明出自郢南大族,从前是储君伴读,如今深受少帝器重。他发出帖子的对象是选了又选的,上元节一事让众人都知道了少帝对此事的默许,也就乐意给他一个面子。
沈双阙随同卫兼明站在前庭接引客人。
说是在接引客人,真正在做这事的不过卫兼明一人而已。沈双阙只是站在一边,极力把这些真人和卫兼明的描述联系在一起。
梅磬位于郢南的南部,因盛产磬口蜡梅得名。卫兼明府上种的虽不是这等名种,艳丽的朱砂梅配上前几天新降的白雪,也别有一番出尘意境。锦衣华服、举止从容的士人在白雪红梅间穿行,霜气弥散,好似神仙中人。
“阿阙。”
“欸,”沈双阙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他一唤还未回过神来,身体已先大脑一步作答“大兄有事?”
“最后一步那你可要想好。你若是迈出去,便再也回不来了,到时候可……莫要怨大兄。”
“大兄这是说哪里话。”沈双阙扬起脸对他粲然一笑,她双眸清澈通透,宛然一个不知世事疾苦的贵族少女“快开宴了罢,还不走么?”
果然如卫兼明所料,一进正厅,沈双阙就感到满室的目光都落到了自己身上,在卫兼明代她做了介绍后,更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这里面真正相信卫兼明说辞的恐怕没几个,但样子还是要做的。沈双阙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挺直了脊背,做出贵族少女常有的,端庄中略带骄矜的姿态行礼。
果然,那些视线在她落座后就少了许多,待到乐伎抱着乐器入庭后,就少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卫兼明从本家搬出来独住,家中并没有豢养乐伎的习惯,但找来的乐班也是这一阵正受追捧,寻常人难得一见的,其中那个弹琵琶的技艺尤为出挑,手起拨落,真有几分半月分弦,丛花拂面的意境,也不算辜负了此情此景。
正值宾主尽欢之际,沈双阙却无法完全沉浸其中。
卫兼明给她找的三位教习先生中,曹善才就是专教她琵琶的。近一年的学习,沈双阙技巧虽未臻入化之境,倒也能听出这位演奏者的水平是远不及曹善才的。既然这种水平已是常人能及的巅峰,那么曹善才到底是何方人士?能让曹善才甘心隐姓埋名在这一所小院中,卫兼明的能力绝对远远超出她的预料。
她参与的事干涉重大,三位教习尚且需要隐姓埋名,遮掩前尘,她若是失败了,恐怕连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的机会都没有。虽然自签下契书的时候她就做好了以命偿债的准备,可是见过这些之后,她真的承担得起失败的后果吗?
明白了这一切,再看这场盛宴,又如何不教她心生寒意。
琵琶旋律越发激昂,最后“铮”的一声定格。
四下无声。
乐班的人纷纷从屏风后起身,在前厅外致谢,沈双阙注意到有个她不认识的婢女对领头的人说了些什么,伶人们训练有素的退去。不一会儿,乐声在远处响了起来,因为隔了一段距离听不太清楚,反倒更增添了雪中赏梅的趣味。
卫兼明举樽祝酒,含笑道:“几日前偶然听闻这支班子演奏,私以为远超同类。诸君以为如何?”
主人已经如此说了,在座的众人自然要给他面子,纷纷附和道:
“应惭秦青,实愧韩娥。”
“当如师旷,奏夏帝之曲。”
一连几人起身向他祝酒,卫兼明神色微动,转向沈双阙,问道:“阿阙以为如何”
他这话问出来,下面几个本来准备起身祝酒的人都停了动作,心知这次宴会的重点来了。
终于还是来了。
沈双阙将视线从酒樽移开,脸上显出浅淡的笑意,柔声细语道:
“如有冰炭,置我肠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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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众客时天上已经落下了纷纷扬扬的细雪,沈双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雪渐渐大了,正打算回房间,不想一回头正看到卫兼明站在廊下。
沈双阙轻手轻脚走过去,在他身后停住,想要说些什么,还未开口,卫兼明已先问她:“你会跳舞吗?”
身后是熏笼热气蒸腾,前面是朔风夹杂着雪粒拂面而来,在廊下化开。沈双阙颇觉得有几分熏熏然,问道:
“公子想看什么舞?”
没想到有人回答,卫兼明回头看她一眼。她罗裙外是一件墨绿色大氅,衣袖被风吹得鼓鼓的,仿佛随时要乘风归去,不由得脱口而出“飞天舞。”
“好。”身后的姑娘微微一笑,径自除了外罩的大氅,跃进了满地的白雪中。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她挟漫天飞花而来,在乱琼碎玉间起舞。
她左臂高架,右手急拨,是飞天在反弹琵琶。
她一臂舒展,垂首轻弹,落手处是箜篌声响。
她时而脚尖踮起,神情肃穆,呈凌空托举之态。
她时而腰身转下,眉眼含笑,似神女乘风而至。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卫兼明蓦地想起这句诗,不觉念了出来。
沈双阙一舞作罢,见他还站在原地,心中一动,便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笑着问道:“公子,阿阙跳得好吗?”
“尚可。”
“那阿阙可否向公子求一个恩典?”
不待他回答,她便匆匆道:“若有一天阿阙哪里做的不合公子意了,要打要杀全凭公子心意,公子莫要牵连我的家人可好?”
卫兼明低头,正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颜色介于黄色和绿色之间,此刻衬着她眼中盈盈的水光,显得又润又亮,如同春天枝头的新叶,艳得几乎要燃烧起来。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好。”
“真的?”她的眼睛更亮了。要不是碍于礼数,几乎是想抓住他的袖子晃一晃,好将这个承诺确定下来“公子你是贵人,可不能反悔。”
一阵风将雪花吹到廊下,雪粒被热气催化,又在空气中凝结成水雾。一瞬间,两个人眼中都是淡淡的白色雾气了。
“阿阙,”卫兼明眼睛眨了眨,再睁开时已是清明一片“你很聪明……学的很好。”他俯下身子,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但是你忘了一件事。”
“世间男儿,都是不讲信用的,士人……更是。”
他抚抚衣袖上的褶皱,双目注视着她:
“阿阙,做我阿妹不好吗。”
沈双阙看出了他未说出的问题,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兄说我不把你看作兄长,阿兄又何曾我当做阿妹看待?”
她直起身来,之前的大氅早就找不到了,她垂首整理衣裳,对他行礼:“今天的事,是双阙冒犯了,今后不会再有了。”
“阿兄是我的兄长,这一点不会变。”
“你知道便好。你要记住,你是我的阿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