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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日出东南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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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肢无力,头痛欲裂。
沈双阙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醒转,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手指因为长期保持一个动作有些僵硬,她轻轻一动,便有丝织从手中滑下。
等等!看清丝织物的纹饰,沈双阙的眼睛猛然瞪大,随后感觉头更痛了。卫兼明的外衫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昨天真的没有冒犯他……吧?
她想从昨天微薄的记忆中寻找一点线索,奈何高烧的余波还未散去,头昏昏沉沉,实在想不起什么。
正在沈双阙苦思冥想之际,房门打开,洛书端着一碗药进来,见她已经醒了,动作略微停顿了一下,走到她床边,把碗递给她。
此情此景,沈双阙只得暂时收敛了思绪,接过药碗,对着洛书甜甜一笑:“昨夜麻烦洛书姊姊了。”
“公子吩咐罢了。”洛书看了她一眼,递给她一罐糖渍梅子。
看到梅子,沈双阙忍不住缩了一下。她小时候吃不上饭时就曾经伙同两位哥哥去偷人家未熟的梅子。每每被逮到总逃不了一顿好打。当时年纪小,被饿狠了什么都不怕。她自己就曾经被主人家捉住过,被捉住她就把梅子塞到嘴里,人家让家人打她板子她也死活不松口。还没熟的梅子其实一点也不好吃,还扎嘴,吃下去胃里直冒酸水,一连恶心好久吃不下东西。她还记得那个三四十岁的老大娘,踮着一双小脚骂她:“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怎么小小年纪不学好,才多大就会偷人家东西了……”
对不起,但如果我不偷东西,我就要饿死了。沈双阙在心里默默地说。后来家中宽裕了,她和两个哥哥再带着节礼去拜访那家人,那家人已经搬走了。
沈双阙抿抿唇,想:梅子真的是又酸又涩的呵。她咬咬下唇,对洛书道:“劳烦姊姊走这一趟,我不怕苦的。”
“阿阙又不肯吃药了么?”门帘子忽然一掀,卫兼明一边走进来问道。他面上带笑,似乎真的是一个关心妹妹的兄长“那不妨尝尝这梅子,京中好多人家的小娘子都喜欢的。”
“京中好多人家的小娘子都喜欢么?”沈双阙小声跟着他念了一遍,拈起一颗梅子小小的咬了一口,偏头对他笑道:“阿兄今日怎地没去府里?”
“家里的妹妹病了,做兄长的哪有心思去呢?”卫兼明在床边坐下给她掖掖被角,两人随意说了几句闲话,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有人来报:“郎君,杨侍郎来了。”
“真让人片刻也清闲不得。”卫兼明叹了口气起身,嘱咐道“有事来前厅找我,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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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贾在前厅里等得茶都快凉了,卫兼明才姗姗来迟。
“杨侍郎等了许久了罢?”青年人偏生毫无自觉,还笑着向他拱了拱手“家妹病重,离不得人,让杨公见笑了。”随后他又瞪了旁边的小童一眼“怎么伺候的?还不给杨公续茶?”
“不必不必,”杨贾深知如果这一杯茶倒下来,他们两个就不知道要谈到什么时候了“卫中正这一告假,可有想过府里的事由谁负责?卫公但走无妨,下面那些黄毛小子可挑不起大梁啊。”
“杨公言过了。”卫兼明又向他拱手“兼明也是不愿的。奈何家妹的病来的突然,也只有为人兄长的能多照拂一二。兼明已经把文书带回家中来办了,定不会误了陛下的事,杨公且宽心。”
“卫中正此言差矣,眼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卫公又深受陛下倚重。卫公愿以为陛下分忧为要,原是我等之幸……”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半天,谁也半句话没提放权的事。杨贾还想再劝,堂后传来少女嘤嘤的哭泣声:“你们都来拦着我!阿兄,阿兄你在哪?你不要阿阙了吗?”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人怕是想直接找上前厅来了,杨贾暗度再找时间和卫兼明见面不难,参与别人的家事却是不当,连忙起身告辞。
杨贾走了片刻,卫兼明拿起茶杯轻啜了一口,笑道:“自作主张。”
“难道不是阿兄的意思?”话音未落,沈双阙已经从后室转了出来。她一身琼苞玉叶茶白长裙,外面罩着件青色大氅,头上绑着一寸宽白缎,往门口一站,娇娇怯怯,如弱柳扶风。
“便也未想到阿阙心思灵透至斯。”他坐于堂中阴影处,一双黑阗阗的眸子直直望着她,仿佛是真心称赞她一般。沈双阙一愣,低下了头。
“不及阿兄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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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贾走了之后,其他人或真或假,纷纷上门拜访。
卫兼明既已告假在家,打的便是不见客的主意。他做的干脆,直接到沈双阙的偏院里坐下,一坐便是一天。旁人来了,能推的便说忙于看顾病妹;不能推的就出去说两句,眼见要进入正题就让沈双阙出来哭一哭。士人重风度,掺和别人的家事是万万不肯的,每到这时便起身告辞。
靠这一招,卫兼明推掉了大部分不欢迎的访客,只是对沈双阙来说却多有不便。她身子还未大好,平时的课业都中断了,有卫兼明在,也不好央魏都知给她念话本子,绣花女工又不感兴趣,一时间竟无事可做。
卫兼明见她一会站起来一会儿坐下,起起坐坐没个定数,只觉得晃得眼晕,又不好把人赶出去,遂从手下一叠书中翻了翻递给她一本:“你若是无聊,不妨读一读这本《泽川行记》,权当是打发时间。”
沈双阙接过来,翻开一看,面上闪过一瞬间的僵硬,虽然被她迅速隐藏起来,却瞒不过本就一直注视着她的卫兼明:“怎么了?”
“我……我不识字。”
“怎么可能?!”卫兼明皱眉,语气里半是惊讶,半是疑惑,显然根本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也不怪他——他自幼生活的环境中,即便是家底略薄的人家,在旁人眼中也算得上大富大贵,断然没有不让家中子孙习文的道理;便是女孩子,也会到族中设立的女学中进学,学习如何掌管中馈等事。
“为何不可?”沈双阙被他的反应惊了一下,心思略转了转,大致猜到了原因,随即讪讪道:“公……大兄不知,在庶人中识字的才是少数,像我们这种一般人家,连自己都养不活,又哪来的钱送子女进学?便是去了……”她似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微不可闻“又能怎么样呢?”
“那雅言你可会?”
沈双阙垂下头:“不会。”
“那可就难办了。”卫兼明揉揉眉心。他从未想过沈双阙会不识字,不通晓雅言,是以并未安排人教她。好在现在发现还不算晚,只是安排要做一些变动“宋司仪通晓雅言,你可以向她请教,魏氏也是识字的。习字需要时间,只有雅言,一个月后是寒食宴,平日的东西你若是学不好,便不必跟我去了。”
“其他的事情,你可以自行安排。”
两人正谈话间,前面又报有人来访,看了来人的拜帖,卫兼明立刻中止谈话走了出去。
见他出去,沈双阙心知又是自己起作用的时候了,遂抿抿唇,拎起裙角跟了上去。她并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后堂穿过前后房之间的连廊去了前厅后。这种地方在平时不是她应当靠近的,但因着近几日她一直要帮卫兼明赶人,在卫兼明的暗示下,也并没有人拦她。
一路无人阻拦,沈双阙三步并两步转到堂后,屏气凝神想听听谈话进行到哪里——出乎意料,室内沉寂一片,中间偶然夹杂着几点敲击声,她心中一紧,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身体已先意识一步向一边一侧!
“什么人!”只听里面一声清喝,一枚袖箭已经从她方才站的地方穿门而出,若不是她躲得快,这枚袖箭射中的便是她的额头!片刻不敢耽搁,沈双阙连声大叫道:“是我,沈三娘!我只是路过!”她话还没喊完,连忙向右侧一闪,一壶滚烫的茶水连带茶壶砸了出来,纵使她躲得再快,衣角也被打湿了一片。
沈双阙强按下心中的惊疑不定向厅中望去,只见卫兼明正端坐在右首,左首来客原是坐着,现下已经站了起来。
来人年纪不过弱冠,却生得蜂腰猿臂,身量高大,一身黑缎滚边窄袖胡服,脚踏粉底皂靴,额上勒着暗红绣金抹额,抹额下一双剑眉斜飞入鬓,正眯着一双星目,冷冷地朝她看了过来。仅仅是远远一刹那对视,沈双阙就确定:这个人是真正见过血的,而现在,他想杀了她。
不敢进屋,不敢做更多解释,只怕说多是错。她隔着门槛,对室内遥遥一拜。已经算不上孤注一掷,她的身家性命,本就全寄托在室内那人身上。
久久的寂静。
沈双阙心下一沉,心知今日之事恐怕不能善了了。却听卫兼明笑道:“家妹年幼不懂事,冲撞了客人,也是无心之失。子铩可否坐下,你我手谈一局,权当是卫某的赔罪了。”
沈双阙低着头,看不清那人的脸,稍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道:“便给你一个面子。”
“那就多谢子铩了。”卫兼明转头对沈双阙道“阿阙你身子尚不爽利,且回去躺着罢。对了……记得叫个人过来收拾茶水。子铩方才起得太急了些,连茶盏都碰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