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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求成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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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离却忽然又开口:“谢谢你。”
我一愣,这谢从何来?
“今日是他受伤以后,第一次,说这么多话,第一次……笑。”朱离望着水清扬远去的方向轻声道。
我再次怔住,眼泪却又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他要我不哭,自己却也笑得如此艰难,可笑得再艰难,却毕竟是在笑。
一抹莫名的悲哀,在我们之中蔓延。
前一刻我还在为君王天下事和春闺梦里人悲哀,下一刻我却已经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和手足伤害的疼痛,于是,我抬头望着朱离:“不打仗,好不好?不要再打仗,不要再有人死人伤有人痛不欲生……”
朱离缓缓伸出手,拥我入怀。
他的身体,并不比我温暖,他轻轻叹息:“好,不打仗,过了明日……不会再有人死,再有人伤……”
我在他怀中无声点头,可我知道,只要涉及到江山社稷皇位权力,又怎么可能没有人死,没有人伤?
回到帐中不久,便有侍卫送来汤药和药渣。我心下又暖又酸涩,朱离神色平静的接过药包遣了旁人才道:“他肯替你医治,堪好。”
我静了下才明白他的心思。朱离不是不会医我的眼,他是故意把这个机会留给水清扬,水清扬重创之下还肯再为我治病,的确是件好事。
我喝了药,见他正亲手将药渣一包包好,便坐到了床边。一时间帐子里安静无声,只有碳火偶尔发出“劈啪”轻微的声响,我忽然觉得面前的情景温馨而幸福,可这份幸福却又让我莫名的害怕。
我生活在爱与被爱的夹缝中,因为不忍伤害,所以左右为难,而这种姑息和逃避,会不会变成更大的伤害?但面对朱离和曾对他的承诺,这一切,我又怎么能够说得出口?
此时朱离已将药包放到托盘上递到我身边,缓缓开口:“忧思伤肝脾,肝气通于目,肝和则目能辨五色……”
闻言我不由笑了下:“我也略懂医。”
此话一出,我自己已不由一怔——那身份与经历,譬如前世种种死。何况,医人易,医己难,放下忧思,谈何容易。
朱离却只是轻轻点头:“清扬的药很有效,你敷了之后早些休息。”
说罢,他转身去取了搭在椅背上的外袍。
这是他的帐子,他这是要去哪?何况之前无论是在世子府,还是我们合好之后,他虽不曾碰我,我们却都是同房而居,而此时明显感觉到了他刻意的疏离,又是因为什么?
许是见我困惑与苦涩的表情,他又走回床边,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未浠,你答应过,再信我一次的对不对?”
我下意识的点头。
“我一定会给你……想要的幸福。”他目光似水般柔和,带了丝丝缕缕的柔情,直漾到我的心底深处,竟似要把我的心撕成好几片一般痛楚。
他笑了笑,转身欲走,我在他身后轻声开口:“朱离,我想……见姬暗河。”
朱离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复杂,似乎有隐隐的了然,然后缓缓点头:“好,明日我替你安排。”
于是,在第二天傍晚,我身着雪白华贵的狐皮披风,在两个朱离特地安排的亲卫的陪同下,于依旧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去了关姬暗河的营房。
许是因为他是太后外甥的身份,就算通敌叛国,境况竟然也还不错,至少比我沦为阶下囚时的待遇好很多,帐中还燃了碳火,也有衣服有食物。
我掀帘进去时,他正呆坐在床前,身形有些委靡,外貌也极是狼狈。听得有声音不由抬了头,见是我,似乎瞳孔收缩了一下——那目光让我不由想到了初见时的那个夜晚,他眼中的阴柔与冰冷,甚至那只手的湿滑和带给我的前所未有的耻辱,也一并涌让心头。
我深深吸了口气,下意识地挺直脊背——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昔日的白晴不过是他的一粒棋子,今日的白未浠却是索命阎罗!
我还未说话,却见他忽然冷笑:“静王妃是来向我示威的么?”
“阶下囚并不值得我来示威。”我淡淡笑道,无忧亦无怖,果然如此——他的双手双脚俱被锁了铁链,身上数处穴道也被封住,不值得我害怕。
闻及我的话,他却突然笑了下:“那么,你是来杀我的。”
我不置可否,但不得不承认,他阴鸷的目光还是让我不可避免的后背发冷。
“你想替水清扬报仇?”姬暗河了然般的抬了抬眸,淡淡道,“那只手是他自己要逞强才断的,与我无干。愚忠于那种皇帝,是他咎由自取。”
我一直紧握的拳不由微微颤抖,如同昨日从朱离口中惊闻这个消息一般的痛楚。听说当日他让拓跋木兰说身体不适而骗水清扬进帐,却以水清扬为质迫陆言放走他们。水清扬令陆言射杀,陆言不从,水清扬拼死相争,却被姬暗河断了一条手臂,终还是被他们逃脱。
我可以想像当时情况之惨烈,陆言与水清扬是何等情义我自然清楚,水清扬在国利之前的忠烈却是我所料未及的,但我知道他并不是愚忠于皇帝,事关的大奕朝的尊严,百姓的安定和朱离的声誉,然而那罪魁祸首,在出卖了自己的国家民族之后,竟然还可以说得如此风轻云淡地无耻,却让我发指。
我张了张口,想问他什么是忠,什么是义,什么是情,什么是爱,想问他为了一个虚无飘缈的皇权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出卖和放弃,可是话到嘴边却明白,他与萧战是同一类人,在他们的道德观中,没有善恶,只有利益。
于古代,于乱世,我无权苛求任何人按我的道德标准为人处事。于是,我只是点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天也有眼,所以才让你的阴谋败露,让宁王爷的手下及时劫在途中下你,将你押解回来,你从那一刻起就应该知道,你做了那么多坏事,就算我不杀你,也必遭天谴!”
姬暗河猛一抬头,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意:“我的晴儿,也有这么绝决的一天么?”
这“晴儿”两字我没由来一阵恶寒,不由冷笑:“你早就知道,我不是白晴。”
“不是白晴又是谁?”他挑眉笑了笑,“你左乳下有颗红痣,右侧大腿内侧有块胎记,背上还有一道伤痕是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划伤的,这些不管你是谁,都真真切切的记在‘她’的身上……”
我一记耳光狠狠打在他的脸上,这力气也许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不在意的擦擦唇边的血迹又笑道:“不管身体里住着的是谁,你一辈子都带了白晴的记号,一辈子都是白晴,一辈子都是……”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复又笑得轻佻,“一辈子都是我姬暗河的女人……”
我气得浑身发抖,虽然我可以不在意白晴之前的所做所为,但姬暗河所说的每一句却都戳在我的痛处,就算心里不在乎,可这身体上的每一处记号都带了私密的耻辱,这份耻辱无法抹杀,是的,不管我是谁,我也永远会顶着白晴的身份出现在以后的生活当中。
我终是一把抽出了贴身的匕首,抵上他的胸膛。
姬暗河目光微眯,唇角扯出一丝不屑的笑:“朱离一直都不敢杀我,你可知道为什么?”
我执了匕首的手一抖——一瞬间脑海中转了无数转,朱离为什么不杀他?
应该不是不忍不舍。水清扬是他手足,是可忍,孰不可忍。
亦应该不是不敢。一来姬暗河通敌叛国已成事实,搁朝廷已经是诛九族的罪了,何况莫长染肯定要反,连皇帝都敢废了,又如何会怕区区一个太后?
那还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
“是手软了,还是心软了?”姬暗河嗤笑地睨视着我,用拴了锁链的手比划了一下胸口的位置,“你不是想报仇么,那么,就朝这里用力扎,只要扎进去,你就……如愿以偿了……”
人体的构造,我比他清楚,我上解剖课的成绩是优。可是,就算我鼓足了勇气,却还是无法用刀子去划开活生生的人的身体。
就在我犹豫的瞬间,他冰冷的手忽然就握上我的手。我吓了一下大跳,下意识就想往后撤,谁知道他的手却紧得像蟹钳一样握得我手骨都痛,然后竟然——用力按着我的手,一点点,将匕首推进他自己的胸膛间,直至没柄。
老天,我发誓我之前是想亲手杀了他替水清扬报复,但现在却是他主动用这种方式来替我下手。
这……才是我第一次杀人。我想逃开,却觉得脚下的步子千钧之重,半分也挪不开,只能怔怔地看着鲜红的血自匕首与他胸膛的交接处,一滴滴落在我雪白的狐皮披风上。
“不用想了,我一直到现在还没死,就是因为朱离想把这个杀我的机会,留给你。”姬暗河忽然看着我笑了一下,这笑容却没由来的让我毛骨竦然。
不是因为他因为疼痛而扭曲形的脸,而是因为那目光中忽然出现的锐利,竟让我觉得,我从来没有看清过眼前这人。
是的,我一直也不想看清他。他于我,只是一场不得不身陷其中的恶梦。
许是见我瞬间苍白的脸色,他目光中的不屑似乎又浓了几分:“你……果然不是晴儿,我的晴儿不像你这么没种……”
他的话让我竦然惊醒。
“你说什么?是朱离……”我因为说话,手下意识一动,却感觉到他瞬间疼痛得仿佛要随时死掉,忙双手紧紧把稳了匕首。可话说到这时,我却感觉到了他的话,应该没错。
以朱离的心机,应该看得出我昨晚听到水清扬一只手断掉是因为姬暗河之故的悲哀与愤怒,他也肯定能猜到我提出见姬暗河必然是抱着必杀之的决心,可他还处处给我行了方便,这分明是在纵容我的做法。
可是……我还未及多想,却听姬暗河痛得已经握不住我的手了,他双手撑住身体,艰难地笑道:“朱离……果然疼你,他要让你……亲手跟我做个了断,才能卸下你心中的不甘……”
我一怔,想不到姬暗河竟亲口给出了我想要的答案,是这样么?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却不相信姬暗河是这么好心的人,何况……分明不是我杀了他,是他自己找死。
“可……可是你为什么……”我的手上,披风上,裙摆上,处处染上他的血迹,虽然我曾经是个医生并不怕血,但当我变成一个刽子手时,那血的刺鼻与刺目却让我无法淡定。
“因为……因为我也想……死在你的手里。”姬暗河定定地望着我,声音虚弱,却坚定,“也许你忘记了,但……我却还记得,你说过……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你会……亲手结果我的性命……我答应过你……”
我的头轰的一声。
这种情人之间的玩笑我也开过,但能把这种玩笑当真的,姬暗河是头一个吧。老天,这种阴毒狠辣、不择手段的人,真是人间无双的痴情种子不成?
或者这是他临死前的另一个计谋,他想用这种方式让我内疚,不让朱离如意,让他的阴魂一辈子不散地纠缠着我!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装失忆寄居他在这里时的点滴包容却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他说过“安心住着吧,以后再没有人敢伤害你”,他说过“我很想念你,晴儿”,他说过“记不起从前,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还说过“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弃你不顾的”……
我因着对他的种种惧怕而不敢不能去体会他的“深情”,可直到现在,我却不得不承认,他对白晴的心思,竟然比我以为的要深,甚至当时在地牢里他拔剑相向的对着我说“杀了你也许她便会回来”的冷厉,如今想来竟也是一种宁死也要追求的执着。
我咬着唇,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那柄匕首在我手中越来越重,我不知道应该把它拔掉让眼前这个人立刻死掉,还是应该让他的每一滴血每一句话继续折磨我的身心。
“朱离……是聪明人,他知道我这种人,失败便意味着死亡,我……亦在失败时便了无生意……他留我到今日,并不是饶我不死,而是成全我,也……成全你……”姬暗河口中开始涌出血沫,那是伤了心脉的必然结果,我知道这样下去,他随时都会死掉。
我一直期望眼前这个人赶紧死掉,就像结束一场纠缠我很久的恶梦,可此时我却突然心中有丝很浅却酸楚的心痛,或者这不是我的心痛,是……白晴留在我身上的执念。
“可是……你……真正喜欢的,是那个……达丹部的萧毅吧……”他再开口,血从他唇边越涌越多,他却似乎毫不在意,“真可笑……竟被你们……骗了那么久,不过,我也看得出,他是真心……待你的……”
我张了张嘴,想劝他省省心吧,自己都快死了还替别人瞎操心,其实我更害怕的是因着他死前这番“其言也善”,让我心软和不安。于是我故作冷静:“我喜欢谁,谁喜欢我,不劳你操心。”
“是……是不关我的事,我……”他忽然阴沉的一笑,“我巴不得你跟我一起死……才好……”
说话间他的手忽然猛地伸了过来,掐向我的脖子,我没想到他已经垂死了,动作还那么快,那冰凉湿滑的感觉瞬间弥漫过来,我下意识尖叫了一声,想也不想就往后撤,撤了两步才惊觉自己的双手还攥着匕首,此时那匕首已被我拔出了他的身体。
血瞬间柱状喷射出来,我吓呆了,反而是他有意向一旁闪了闪,吃力地靠在一旁的帐柱上,才没让我溅上鲜血。
姬暗河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边笑那鲜血便边从他的口中不断涌出,让他原本还算英俊的面目有说不出的诡异狰狞。我这才明白,他是在故意找死。
“可惜……真可惜你不是她……”
我浑身一抖,幸好我不是她,我若是她,估计姬暗河真得让我给他陪葬了,而此时他也明白了就算我死在他身边,心也不在这里——他,总算明白这一点,也总算是放过了我。
他的气息因为我拔出的致使的一刀而越来越弱,却忽然向我伸出了手,殷殷地看着我:“你……恨我么……”
我犹豫了一下,却退了一步,缓缓开口:“其实进帐之前,我也想把你的手臂砍掉,让你尝尝没有了胳膊艰难生存的滋味,我想,那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应该是生不如死的,而如今,你却用了这种方法死在我面前,你的绝决成全了你,却毁了一个天下最好的人,我最在意的亲人,所以,就算你死,我依然——恨你!不过,我恨不恨你,对你来说,并没有意义,我叫白未浠,不叫白晴,白晴或者早已经死了,或者她与你,情之深之重,并不恨你,愿意在奈何桥边等你,你总算可以真正抛下名利算计去九泉之下找她,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这一段话,仿佛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让我身心都如走了趟炼狱般煎熬,这时他却哧哧地笑了起来:“但愿你的萧王爷,也愿意在奈何桥边……等你……”
我看他的眼,知道那不过是垂死前最后一丝澄明,原来也想过无论他说多恶毒的话,我都不会往心里去,人死灯灭,毕竟他要死了,而我还活着。
可听了他的话,我猛地一惊:“你……什么意思?”
姬暗河眼中浮现的,我早已分不清是释然,是锐利,还是善意的忠告和提醒,还是恶毒的挑唆与诅咒:“你以为……朱离,会让他活着?你以为……莫长染,和……西辽各部……会让他活……”他说到这里,果然如我预料的一般,大口大口喷出鲜血,身体也再支撑不住,缓缓由床边滑坐到地上,惨白的脸上布满了死亡的气息,“你……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替他……收尸……”
他的话明明越来越虚弱下去,可每一个字却仿佛敲在我心上的钢钉,钉得我从头痛到脚。
朱离,莫长染,西辽各部……为什么都想让他死?
我不信,我不信!
张义是聪明人,知道如何取舍,也知道如何自保。更何况,我不信朱离会对张义做见不得光的事情,他叫我信他——我要信他!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这回,总算……如愿以偿了一次……”我依稀听到姬暗河在我身后最后叹息的一句,却无力再去想,他如愿以偿的是什么,我与他,从来没有交集,恶梦是不是会以他的死而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