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前男友，记忆塔》池边古树上

3、003 滞留

　　窗外，铅云压顶，意识海沉沉。百千的架桥上，生灵朝海深处行进。

　　“冀先生请。”
　　“多谢。”
　　茶杯落定茶几，冀可乐确认了一下。是茶，不是咖啡。很好。
　　黑袍人搁了杯，就出去房间，停在门牌下，和另一个黑伙计一块儿，守住这“黄粱办公室”。主桌的人过来了，坐在冀可乐侧面的沙发。未语人先笑，是个和气极了的中年人。
　　当然，不可能真是“人”。
　　“鄙姓沈，是这小小黄粱办的主任。”沈主任笑眯眯。
　　冀可乐回了个礼，“您好。”
　　“冀先生您这位朋友，没事儿吧？”
　　绿水头枕冀可乐大腿，一条翅膀垂下沙发。
　　“说是没事儿，等醒了就好。”冀可乐直言，“您找我什么事？”
　　“咳。”沈主任坐直，“是……为了冀先生朋友的事。”
　　“它？”冀可乐低头。
　　“不。”沈主任稍停，犹豫道，“是……阍胥、阍道长的事。”

　　“……”冀可乐略坐直。
　　怎么了？
　　他。
　　沈主任眉头微锁，“阍道长他……”
　　嗯？
　　冀可乐凝视沈主任。
　　“阍道长他……去世了。”
　　冀可乐静止。
　　沈主任眼眸来回，考量他神色，“抱歉冀……”
　　冀可乐抬手止住他话头。
　　沈主任：“？”
　　冀可乐眉低垂，眼横动，似入深思。
　　沈主任：“要不您先缓缓？”
　　“……所以呢？”冀可乐抬起的眼，很是冷静。
　　“冀先生？”
　　“我也死了。”冀可乐道。
　　沈主任眼帘睁大，很快，就又回复笑容，“是了，是了，都是寻常事。所以我们地府吧，也是想拜托冀先生，就这寻常事，帮个寻常小忙。”他拇指食指一掐，“很小的忙。”
　　“什么忙？”
　　“咳。”沈主任肃容，“我们希望……您能消除您头脑里，有关阍道长的全部记忆。”
　　“为什么？”
　　“是这样的冀先生”，沈主任循循解释，“阍道长是渡劫失败死的……”
　　冀可乐点头，“难怪。”
　　他说：“他就图那个。”
　　“是，毕竟是道士嘛。只是……”沈主任愁眉，“照理来说，渡劫失败就该灰飞烟灭，但阍道长却没有。”
　　“？”
　　“阍道长做了手脚。”
　　“什么手脚？”
　　沈主任苦笑道：“在即将被天道毁灭的时候……他把最后一点自己，藏了起来，藏进了……”
　　沈主任盯向冀可乐。
　　冀可乐：“您说？”
　　沈主任提口气，说：“阍道长把最后一点自己，藏进了……您的记忆里。”
　　房中骤然静止。
　　只有茶气在飘。
　　冀可乐：“这不可能。”
　　沈主任：“天道是世间至理，它既然这么示意，就绝不会有错。”
　　“可、可我没有任何感觉。”
　　沈主任笑，显然不觉得这是问题。
　　“他也没有理由这么做！”
　　“可他就是这么做了。”沈主任也无奈，“别说您了，我们也是费解。怎么能有这样的事？”

　　待得冀可乐缓过来，灌下几口茶，沈主任才问：“那么冀先生，您怎么考虑呢？”
　　“……如果我拒绝呢？”
　　沈主任弯眉，“我们当然还是希望，能争取到您的合作……”
　　“如果我拒绝呢？”冀可乐再道，“你们会怎么样？让我也灰飞烟灭吗？”
　　“您说笑了。”沈主任道，“我们也是讲究灵权的。地府亡灵权益保护协会，时刻盯着我们呢。如果您不答应，我们当然也不能勉强。”
　　冀可乐靠往沙发后背。
　　沈主任：“只是有一件事……”
　　门外忽然喧闹，过道里许多生灵跑过，越来越嘈杂。
　　沈主任打开门，“怎么回事？”
　　“桥、桥！”黑袍人喘着气，指向窗道，“彼岸桥有骚乱！”
　　冀可乐也跟着看窗外。远际一架彼岸桥，在剧烈晃动，桥上的亡灵们都乱了套。
　　沈主任：“赶紧处理。”
　　“是！”黑袍人之一跑走。
　　沈主任关上门，坐回来，“没关系，偶尔会有的情况。我们继续说。”
　　冀可乐直接道：“我拒绝。我不想牵扯进这件事。何况这件事本来也跟我没有关系。”
　　“但现在有了，不是吗？而且……我无意冒犯，但就我们所知，阍道长应该曾是您的……爱人？”
　　“前男友。”冀可乐应得干脆。
　　“对啊。”沈主任睁大眼。
　　冀可乐再道：“前——男友。”
　　沈主任泄气笑了。
　　冀可乐又说：“而且我不明白一点。按彼岸桥的告示写的——走过彼岸桥，一切就都忘了。我只要轮回，自然所有记忆都会消失，关于他的也是。你们何必找我这一趟？”
　　“这就是我想说的。”沈主任道，“如果您不消除有关阍道长的记忆，您将无法*轮回。”
　　冀可乐：“？？”
　　“轮回之路是洗净自我的路。可问题在于，各人的过往，只能由个人了结。您带上了别人的东西，轮回之路就不能识别，更别说洗理。而未洗净的灵魂，不可轮回。介时，您就只能滞留在意识海边……直到永远。”
　　两相对望。
　　冀可乐：“……听起来也还行？”
　　沈主任浅笑。
　　“不是吗？”冀可乐边想边道，“不瞒您说，我到现在还觉得不真实。感觉自己像死了，又像没死。要不要立刻轮回，我也想再理一理。留下……就留下吧。也许留久了、适应了，我还能答应你们，帮着消除他。不也挺好的？”
　　“不是的冀先生，您不懂永远的意……”
　　“啊——！！！”
　　整个黄粱办，还有意识海上，突然爆发无以计数的惊呼。两人惊疑往窗外看去，正好看到方才那架骚乱的架桥上，一个身影急坠，落入了意识海。
　　“！”沈主任扒上窗，“谁？！怎么突破的隔离符咒？！”
　　咚咚。
　　有人轻敲门，经允许进来后，是刚才那两个黑袍人。其中一个在后面低埋头。前面那个道：“主任……刚才带冀先生来时，有个滞留者，好像在扭打的时候，偷走了他的符钥……”
　　沈主任当即沉了脸，黑袍人立刻补充，“已经派人去重锁符咒了！打捞船也已经在调度！！”
　　“再多加两套隔离褂。”
　　“……主任？”
　　沈主任转朝冀可乐，“冀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能和我去一趟意识海。如何？”

　　意识海上风来，悠悠的凉。他们的船径直破浪，去朝海深处。隔离褂套着，冀可乐皮肤外，就有了层透明保护膜，顺带把怀里的绿水也护住了。
　　可他不懂，“这是有什么用？”
　　“防风。”
　　……有这个必要？
　　沈主笑过一笑，靠在船舷对冀可乐道：“您看。”
　　“看什么？”
　　“海。”
　　海沉灰，起伏中接连天幕，天铅白。
　　冀可乐配合着沉吟，“哇……”
　　沈主任招手，“您过来些，仔细看。”
　　冀可乐走到沈主任身边，顺着他的指引，低头细看意识海。这下终于看出不对了。意识海的浪潮，撞在船身，激荡开去时，显现的并不是浪花。而是……四散的怪影。怪影像黑雾，又具形态，似人似鬼的，难以辨认。每当被撞开，就又簇拥着返回，围绕船身，一圈又一圈地，密密攘攘。
　　冀可乐头皮发麻，“这是什么？”
　　“呜……呜……”怪影竟还在低吟。
　　沈主任没回答，只轻声指引道：“您再往更远处看……”
　　冀可乐视线扬起，顺着近处的影丛，循而往外，只见圈簇的影堆外，接天而去的——竟全是怪影。挤挨推攘，不停蠕动，布满整片海洋。
　　冀可乐要密恐了。
　　“这到底是什么？！”

　　“沈主任，捞到了，在后甲板。”身后，黑袍人再来。
　　沈主任点点头，对冀可乐说：“请跟我来。”
　　两人沿船舷，往后船去时，沈主任才道：“意识海，不是真正的‘海’，而是‘意识’的聚合。”
　　冀可乐：“意识？”
　　“对。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生灵轮回时，累世的业力会跟着，意识却不会。这里的意识，简单点说，就是你每一世经历的一切，你的记忆，你的思想，你的情感……除本心之外的种种，在你轮回时，都会自动脱落消融，融入——意识海。而无以计数的时间里，无以计数的生灵，无以计数的经历，都汇集在这片海里。就像是……你们现在怎么说来着？那个、那个信息、那个数据……”
　　“数据库？”
　　“对、对对！”
　　“所以这些怪影，是经历……幻化的形态？”
　　“不，经历怎么会有形态？它们是……”沈主任加重了声音，“曾经的滞留者。”
　　“滞留者？”
　　“把打捞网解开，让冀先生看看。”

　　网口舒展，露出里面的人。是之前那个“褴褛人”。他蜷躺在网中心，瑟瑟发抖，怀里……紧抱着两个怪影。冀可乐终于看清，这怪影，只一层淡黑雾色，外形很像人，但关节扭曲，四肢缺损，身体更是密布窟窿。
　　怪影们一边想挣脱束缚，一边又裹缠住褴褛人。
　　只听褴褛人颤声喃喃，“我的……爱人……我的……”
　　沈主任指示，“把它们分开。”又朝冀可乐道，“他们都是滞留者。”
　　冀可乐：“可他们不一样。”
　　人形影态，怎么会“都”？
　　“再过一久就一样了。您不是奇怪，隔离褂有什么必要吗？”沈主任道，“是风。意识海上的风，有腐蚀作用。”
　　冀可乐下意识摸了把脸。
　　“您穿着隔离褂呢。”沈主任笑言，“而且这会儿时间，还不明显。但呆得久了，您就会知道，意识海上的风不仅腐蚀灵体，”他点点额头，“还腐蚀意识。”

　　“我的！我的！”黑袍人拽走怪影时，褴褛人突然发狂，用牙猛咬他们。
　　黑袍人怒道：“疯子！”
　　两方冲突之间，褴褛人的衣衫被牵扯，原本的小口滋啦——彻底破开。
　　冀可乐倒抽凉气。
　　褴褛人的背脊，已变成怪影一般的雾样，窟窿密布，能看见脏腑。
　　沈主任：“他原本也是个体面人。像冀先生您一样。”
　　冀可乐瞥他一眼。
　　沈主任并不回视，只继续道：“放不下今生，不愿轮回的亡灵，其实常有。大多等我们讲完好歹，就都能醒悟。可也总有一些灵……很执着。只肯守在意识海边，妄想有着一日，能寻回消融的幻梦。最终，却是连自己的意识，都被意识海吸纳，挂着具残躯，成了只有执念和本能的疯物。”
　　沈主任打个响指。一个黑袍人跑过来，是弄丢符钥的那个。
　　沈主任：“给他他要的。”
　　黑袍人睁大眼，“主任？”
　　“弄丢符钥，这算小罚了。自己掂量。”
　　黑袍人原地杵着，好几趟咬牙，一个狠甩手，朝褴褛人走去。旁人都给他让开。
　　冀可乐：“你们干嘛？”
　　无人回应。

　　褴褛人趴在地上，摸索甲板，“海里……我的……爱人……”
　　他摸到一双鞋。他仰起头，想看个清明，可视线里一片模糊，脑海里也是。
　　黑袍人蹲下来。
　　褴褛人懵然问他，“你看见我的爱人了吗？”
　　那人说：“我就是你的爱人。”
　　一点喜悦，染上褴褛人面容，点亮了他，“我的，爱人？我的……爱人！”
　　他拥揽住黑袍人。
　　不仅如此。
　　冀可乐后退数步。
　　甲板之上，衣料摩擦，欲的喘息淌动。
　　“被腐蚀意识的灵，会丢失很多东西，记忆、道德、自我……可也有一些东西，他们不会忘。比如最深的执念——像他想要找到爱人，这个因人各异。还有就是，那些来自生命最本初的欲望。”
　　冀可乐：“沈主任。”耳闻喘息渐涨，冀可乐沉声叫停。
　　可沈主任只是细数，“那么何为本初的欲望呢？杀欲、懒惰、贪婪、色*欲……”
　　情潮在涌动，呻*吟起伏。
　　沈主任：“意识海边是什么地方？来往的亡灵以千万计数，姑且当人灵知道礼义廉耻，可妖魔呢？其实，就算是人灵，也常常趁着投胎之前，恣意放纵。滞留者们又都是疯物，你说什么，它们就信什么……亡灵们有男有女，有雄有雌……”
　　“够了！”冀可乐喝。
　　叙述声骤停，只余风与人吟。

　　沈主任又一个响指。
　　黑袍人急忙挣起，梳拢衣衫，朝着再缠上来的褴褛人，狠力猛踹，“去你妈的！”
　　冀可乐紧紧捏拳。
　　沈主任：“失礼了。”
　　冀可乐不应他假意，道：“我回中转站可以吧？不留你们这儿吹风了。”
　　“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冀先生，这风之所以能腐蚀意识，不是因为风本身，而是因为它来自意识海——意识海在永不间断的吞噬一切意识。黄粱办依它而建，只要你身在黄粱办，只要你是灵，便不能逃脱这吞噬。说起来，我们这一套班子，都是三五年一换的。没办法，是真扛不住呢。”
　　沈主任笑眯眯。
　　“那么冀先生，您怎么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