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楊小立

2、第二封信

　　亲爱的安娜：
　　这份信如前所说，我会把它压在餐桌布下面，就在那朵印花牡丹的下面。
　　也许是因为我日渐衰老的缘故，我最近时常感到大脑一片混乱，各种思绪和念头在脑海里乍现冲撞又消失。我觉得这种情形像极了发生在一条迅猛瀑布中的事情：在水流倾泻中，一些枯枝败叶在白色的水花四溅中夹杂着塑料垃圾，以及一些小小的残破碎石，还有些边缘堪比石斧锋利的碎石片。
　　临近傍晚的时候，我坐在椅子上发了挺长时间的呆。椅子上的海绵坐垫是我在前天中午洗过的。原本我以为只是外套脏了，拆开一看才知里头灰更多，洗过的水真不比洗过拖把的水干净多少，洗了四遍水才渐渐像样。原来你总爱把粉色的一面朝上放，我这回把蓝色的放在上面了，我喜爱明亮干净的蓝色带有苍穹的空旷。
　　我双手支着头伏在这朵牡丹前面，近乎发呆一般地想起了往事。东四路和北二路的交叉口，那里有个小伙子开了间花店。花束的包装很简单，基本都是拿当月的报纸包起来的，再花哨一点的就是半透明的塑料彩纸了，糖果纸一样的东西。店铺不大，装潢简洁轻快，很多花都是栽种在盆里面的。花的品种不多，但是都很新鲜，包装简单，价格都写在货架上，全部平买平卖。
　　买花的基本都是常客，大家都很喜欢那个小伙子和他的花。因为人好花鲜的缘故，买过花的人基本都会成回头客，渐渐的客人多了起来，花也多了起来，但还是那样包装，还是那样平买平卖。
　　听人说小伙子以前在酒吧工作，晚饭时出门上班，在灯红酒绿人声喧闹中被熏得一身烟酒气味凌晨再回家。现在小伙子对进店的人只说两句话，不管是不是买花的，他都是那两句话。有人进门时他就说一句“欢迎”，出门时说一句“再会”。
　　在想起这些事之前，我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在每个房间里转了好几圈。给生米加了一些水和粮。给那个老旧的收音机换了两节新电池，把指针扭到中央人民广播的新闻频道上了，当时收音机里正在放江西某地的一个家庭纠纷事情。现在收音机只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假如它是一台电视机的话，现在还能看见满屏幕的闪烁雪花呢。
　　有一种说法是这种白噪音是种电磁波的声音，在这些声音里有一个是由宇宙大爆炸引发而遗留下来的。假使真的有宇宙大爆炸，并且真的引发出这些声音中的某种声音，而且余威至今，可见其宇宙威力巨大了。恐怕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如此这般长久震撼了，只是可惜我没能从那些声音里分辨出哪个是宇宙的声音，哪个是孕育地球生命的声音。
　　我坐在这里的时候是傍晚六点三十左右，今天是个阴天，天上都是连绵乌云，所以我不能看见晚霞了。
　　上次也是这个时候，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坐在这里吃晚饭。生米从下午就跑出去玩，一直到晚饭还不知所踪，直到夜色降临才会跳进窗户回家来。现在它也是这样，谁叫它是一只猫呢。
　　当时你坐在我现在坐的位置上，面向厨房窗户靠墙的这个位置。坐垫粉色的一面朝上铺着，我坐在你对面的位置上。那天天气很好，傍晚的时候晚霞涂抹了半边天空，橘黄色的柔光从窗户洒了进来，映得厨房餐厅里暖意融融。
　　霞光洒在了你的发丝上，发丝随着红霞流动变幻光泽，从浅黑色到咖啡色到洋红色。霞光照进来时，你的眼睛和发丝一样朦胧。霞光退却时，我看见你的头发发生着与之前相反的变化，红色慢慢淡薄的时候，它们从洋红色变成咖啡色再到浅黑色。
　　那天霞光从照进来到消散去不过八九分钟的时间。虽然短暂，但是那天的晚霞是我见过最浓重艳丽的晚霞了，因为太过浓重的原因，导致它有些沉重。那天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这样浓重艳丽的晚霞了。
　　那天的鸡汤有点咸，你喝第一口汤的时候，我看见你在红霞里短促的皱了一下眉头，几乎是一闪而过的。但是我们埋头把那些汤喝了个精光，谁也没说汤咸了。其实汤咸的原因是在晚饭前，我在打火盖盖儿前给汤加了盐，但是没有告诉你，而你在舞后端汤上桌前又放了盐。
　　趁着小火煨着汤的时候，我们在厨房里相拥跳舞。我和你左右手相握着，我再右手轻轻搂住你的腰，你把右手搭在我左肩上，在狭小的厨房里小心翼翼地跳一阵舞。当时我透过窗户看见不远处的小湖里有鱼群在快速游动着，它们挤在一起四处乱窜着。那时我好像听得见鱼儿们互相撞击的声音，一条挤着一条好不热闹，它们成群结队地游动时好像不是些鱼儿了，倒像是天空里一朵云投下来的一片热闹的阴影。还有些鱼儿则在身后拖着一道浅白色的水光游荡着，真像是一道道闪光。不过这些像光的鱼儿数量极少，不比阴影里的鱼儿多，大概是离群索居者，和那些一群群的不是一类吧。
　　我扶着你的腰在厨房里和你迈步跳舞时，其实是很小心翼翼的。我生怕我这么一个手脚笨拙的人会踩到你，或者打翻锅碗，倾倒油醋。
　　所以外面的景象我只看了一两眼便不敢再看了，不过我想你一定是看清了那片湖和那些鱼的，我为此感到很高兴。
　　我握着你的手时感到你的手沁出了一点汗，我把头向你靠近一点，我听见你的呼吸声，我听见鸡汤冒泡翻滚的声音，还有灶具上的小火燃烧升腾的声音。
　　那天是阳光灿烂的一天，是从早到睡都美好的一天，唯独汤的味道稍微咸了一些。
　　现在是阴天，不过我猜乌云外是一片日沉西山的景象。现在就是这个时候。
　　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