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勿在此丢弃老婆[星际]》荀香九

80、星航日志·死亡之息

　　牧星舟急促地喘息着，朝罗杰斯看了一眼。罗杰斯凝视着死去的赛诺，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异常。牧星舟深深吸了口气，显然打算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很快，他换了一件船员的工服，重新回到操作室门口，衣服比他大了两号，将他松松垮垮拢在里面。

　　在罗杰斯的指挥下，牧星舟打开维生系统，用虹吸管将地上的残血导入生态循环系统。系统自动分解、提纯、发酵、蒸馏。20天后，同等毫升的清澈无味的蒸馏水将在出水口涌出。罗杰斯将死者搬到推车上，一人一车，将死者推到空气阀前。

　　操控室的屠杀显然传遍了整艘船，没有人出来查看。他们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忙碌着，换上宇航服，封闭区域，将尸首堆放在空气阀门口，只需要轻轻一按，来自太空的吸力便会带走所有尸首，将他们化作死亡的流星。

　　罗杰斯将赛诺·罗杰斯放在最内侧，这样他会最后一个离开飞船。放下赛诺后，他再次跪在赛诺身前，用戴着宇航服手套的手摩挲着儿子的脸。赛诺·罗杰斯松松地合拢着嘴，棍子从他口中移除，他恢复了几分往日的英俊，歪斜着嘴角，神态里多了一点点玩世不恭。

　　牧星舟站在一边，安静地等待着。他没像罗杰斯一样注视着死去的赛诺，而是顺着空气阀的尸体，一具一具地看过去。旅客们不算太整齐地躺在地上。头发凌乱，满脸血渍。生前都是太|阳|城有头有脸的贵族，此刻也和普通人没什么分别，就连他们身上的绫罗绸缎、手工高定，沾了血后，也和破衣烂衫差不多。

　　牧星舟一边看，一边口唇微动，像祷告，又像计数，他举起手，朝这些人小小地挥手，像人群中羞涩送别朋友的小孩。罗杰斯终于站起身，一个踉跄，抬手扶住了牧星舟的肩膀。牧星舟吓了一大跳，抬起头。

　　幸好宇航服隔绝了信息素。罗杰斯定了定神，按下空气阀开启按钮，气压骤变，两人身不由己向外飞去，尽管有安全带牵引，绝不会飞出空气阀，他们仍条件反射地抓住空气阀前的固定扶手，不约而同地向外看去。空气阀外是毫无遮拦的宇宙，尸体漂浮在黑暗的空间里，群星遥远而冰冷地闪烁，它们的光芒距离‘谢顿号’有千百万光年。

　　牧星舟最先回过神，扳动腰部牵引带开关，让连在舱壁上的带子收到最小长度，尽可能在失重状态下迈步，走到空气阀门边，伸长手，先收回罗杰斯的牵引带，再扳下空气阀门的关闭开关。

　　空气阀门格隆格隆地锁死，空气丝丝地注入空气阀内。等太空服上的气压计恢复稳定，牧星舟脱下太空头盔，松开牵引带。而罗杰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关闭的空气阀门，似乎能隔着门看到儿子的身体。牧星舟注视着罗杰斯的背影，低声说：“罗杰斯叔叔，你现在能体会我十分之一的心情了吗。”

　　宇航服是隔音的。罗杰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牧星舟没有说第二次，自顾自地打开封闭的区域门，独自离开。

　　一路上仍然空无一人，牧星舟回到休息室，休息室也空无一人。飞船仍然是自动驾驶模式，船长和船员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牧星舟犹豫片刻，朝水晶望了一眼，下定决心，走到吧台后面，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半满的酒瓶子，走出吧台，坐在吧台对面的椅子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酒瓶，学着罗杰斯的样子，为自己泼泼洒洒地倒满一杯酒，送到鼻子下嗅了嗅，喝了一大口，顿时大咳特咳。

　　牧星舟咳嗽着又喝了一口，烈酒让他的眼睛和脸颊变成了樱红，眼睛里蒙了一层薄薄的泪水。一杯下去，牧星舟就肉眼可见地醉倒了。他将杯子不稳地放回桌上，杯子倒了，残余的一点酒水流在把台上，他并未在意，而是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安瓿瓶，用双手高高捧起，举到眼前，模拟白昼的灯光照在安瓿瓶上，照亮了瓶身的‘Omega抑制剂’标签，将瓶子折射成一条圆形的宝石。牧星舟缓慢地转动着瓶子，无数破碎断续的彩虹，落在他眼中。

　　“酒和抑制剂是安全的神经药水，极乐净土反而是危险的神经药水。告诉我，它们有什么区别？每次都是，针刺进去，很痛；一股冰冷感，顺着血管散开，整个世界不可思议的死寂。我非常非常讨厌这种感觉，但是，赛诺·罗杰斯，我听说，你觉得这种感觉很不错？那你来找我啊，我给你注射。你不知道，我离克隆舱是最近的吗？也是，我们根本不熟，你求助任何人，都不会求助我。你是不是希望死的人是我？你死了，我很难过；我要是死了，你大概会很高兴吧？”

　　牧星舟侧着头，声音里的醉意变得更深，“其实，看到你死，我一点都不意外。我提醒过罗杰斯叔叔了，但是他不听。你说，帝国军怎么可能放过我们？目的地早就被设定好了，是帝国军的星港。大家都知道，但罗杰斯叔叔不肯承认。他哪怕欺骗大家，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川陀呢？我告诉他，克隆舱的管子里，一刻不停地制造着神经水。大家都好害怕，赛诺，你也害怕，对不对？帝国军一定会把我们所有人都杀掉。我们这艘船在飞向死亡。”

　　牧星舟摇晃着，暂且单手握着安瓿，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两根手指捏着杯子最上方，举起杯子，在灯光下打量着血色的酒液，笑了笑，又喝了几口，神色一变，皱紧眉头，等呕吐的冲动过去，皱着脸打量着杯子，想了想，终究没有喝。

　　“原来死亡离我这么近。”牧星舟自言自语地说，“之前我还跟罗杰斯叔叔说，我宁可死，也不想和爸爸妈妈分开；当时我是真心的，可是现在，我在害怕，死真的好可怕。罗杰斯叔叔弄的那个硅基生命，切断了芯片发出的重生信号。他再也不能在某一个星球复活了。我没做过重生手术，我也不喜欢注射抑制剂。我会死吗？昂赛，昂赛是知道自己会死，还让我活下来吗？”

　　牧星舟看着自己的双手，握着安瓿的左手，和展开的、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的右手。

　　“赛诺，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尽管昂赛将他活下来的机会让给了我，可是，我心里喜欢的人不是他。”

　　“什么？”

　　听到罗杰斯的声音，牧星舟手一抖，安瓿瓶落在桌上，叮的一声，瓶底出现一道裂痕。但他又醉又慌，看不清一点一点渗出的药物。他仓皇起身，换了便装的罗杰斯站在门口，又问：“你说什么？”

　　牧星舟惊慌地摇头，双手背在身后。罗杰斯皱眉，走过来，捡起安瓿瓶，扫了一眼，问：“你为什么又没注射？你的信息素又变强了，你知道吗？”

　　他看上去完全恢复正常了。牧星舟喉结滚动，噎了几下，说：“我不会注射的。我讨厌这种药物。赛诺死了，叔叔，你看到了吧。这就是胡乱注射药物的下场，你希望我也变成这样吗？”

　　罗杰斯的脸很厉害地抽搐了。“这是一回事吗？你现在就给我注射。听见了吗？”

　　牧星舟深吸一口气，身子不受控制地摇晃着，竟然抬手拍了拍罗杰斯的手臂。“不要命令我了，叔叔。你还是管好你自己。我回去了，请你节哀。”

　　牧星舟擦过罗杰斯的肩膀，跌跌撞撞地走向船长室。罗杰斯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粗暴地将他甩在椅子上，出手如风，握住他的脖子，对着牧星舟惊恐的脸厉声说：“注射，现在！”

　　牧星舟双手用力扳着他的手，表情痛苦，不断扭头，但力气仿佛蚍蜉撼树。罗杰斯最后用力摇了他一下，将他甩开。牧星舟倒在椅子里，又滑落在地，双手捂着喉咙咳个不停。

　　罗杰斯撕开一次性注射器的纸封，敲掉安瓿，将细细的银针探进安瓿里，吸出药剂，抓住牧星舟的头，脸朝下按在地毯上，单手拨开耳边的散发，针尖刺入脖颈的静脉，针管瞬间清空。

　　牧星舟身子一颤，软倒在地。罗杰斯拔出针头，一甩手，注射剂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准确地落进了垃圾桶。他深吸一口气，望着躺在地上、忽然死掉般的牧星舟，眼神渐渐浮上一层柔软的愧疚。他讪讪地伸出手，将牧星舟扶起。牧星舟的头向后仰着，整个人像一个毫无生气的布娃娃。罗杰斯整理好牧星舟的衣服，轻轻地晃了晃他。牧星舟慢慢直起头，眼珠转动，恢复了一点点生机。

　　“能回去吗？”罗杰斯柔声问，“星舟，嗯……我不该对你使用暴力的，不好意思。”

　　牧星舟勉强站起身，扶着桌子，定了定神，一步三晃地向船长室走去，腿软得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罗杰斯看着他的背影，伸手去桌上拿过酒瓶，又摸过杯子，给自己倒满，喝了一口，神态一变，意识到这是牧星舟刚刚用过的酒杯。

　　他不应该继续喝下去。然而他没有丢弃那杯掺杂Omega气味的猩红野格。

　　罗杰斯将猩红野格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杯底撞在桌子上的瞬间，溅起一点细微的液体。酒水中混合着从安瓿中泄露的抑制剂。但他心思太混乱了，完全没有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