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到爱情》一壶茶泡饭

3、阿兰若兮初相识兮

　　起初灰灰从路人身边疾驰而过，索兰还来得及说一两声抱歉。

　　精力旺盛地奔跑好久，直到眼前树木葱郁生长，空气布满经年无人搅动的陈腐气息，他这才停下。

　　一年前，年仅十五岁的彤玮初上战场，带一队黑武士骑兵连追半个月，一鼓作气击溃辗转大荒漠多年的游击叛军。他获得“骁将”之誉，黑武士亦美名大盛。回来时他带了一窝犬崽，索兰欢欣喜悦地全要了去，每日一起玩耍，亲自照顾，不料几只狗却陆续因各种原因死去，如今只剩一个灰灰跟着他东奔西跑。现在却一溜烟跑了，跑之前还若有所思地唤他同去。

　　他四下里张望，渐生不安。周围不再有人，自然也就不再有歌乐、喝彩、喧闹声。直到一棵树后转出一个不紧不慢的人影，他呼吸猛地一滞，化作满满的笑容，迎了过去：“大哥！”

　　不知是何时，大哥从那堆小摊贩中间消失，出现在此处，微微蹙眉看着索兰，却没说什么话，摸了下他的脑袋。他现在才明白大哥“不要左顾右盼”的意思了。

　　始作俑者灰灰找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在树根与大地相接的地方，留下些独有印迹之后，轻车熟路地奔向更深的密林。看起来并不像是无脑的奔跑，而是如绳牵梦唤般不迟疑，目的十分明确。索兰颇觉诧异。

　　他再看一眼大哥，彤玮皱皱鼻子，懒洋洋地说道：“都到这了，跟上去看看呗。”

　　凭借灵能“慧听”，索兰轻易能听见海棠花枝条茁壮、花蕾生长的声音，甚至，还有一道极其缓慢的、类似森林正在呼吸着的律动。

　　细细听来，就像是大自然的呼吸声。有点儿像打嗝，但是间隔时间更一些久、更缓慢一些，带着不明显的地面松驰与皱缩。不禁摒息静静听了下，真的是太有意思了。忽被大哥挥手唤回，他立刻跟紧上去。

　　越往深处，越能察觉到森林中有一种令人无人捉摸的向往，大地的吞吐吸呐也愈发洋洋洒洒，伏在地面的青草生机勃发、青翠欲滴。

　　你见过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瓣都昂然朝上的情景吗？就是那样了。激动、振奋、茁壮、神采奕奕。

　　灰灰找到一块一丈见方的平地后蹲下，紧直的四条腿上写满了烦躁不安，旁若无人地仰望着上方斑驳辉映的天空，发出与森林相和的长长的呜咽。从小养到大，这只狗从未有过如此表现。

　　索兰的耳朵开始嗡嗡作痛，一股来自大自然的力量影响着他的体内灵能运转，造成逆行紊乱。他努力想要至少保持住呼吸的平稳，却一点点地在失去这份控制，“慧听”不受使唤地在体内乱撞。

　　与此同时，他的听力格外地清晰，几近纤毫毕现地展现在他的耳畔：风动、虫鸣、空气滞闷而沉重、土壤下有什么在蠕动生长，一一响彻耳膜。

　　天地间的浑然一体从未如此强烈地凸显，拆一物如同缺损，坏一物仿佛断层。

　　彤玮双眸巨睁，突然伸手按住索兰的双耳使力，不欲慧听过度受损。——先天带来的灵能太过强大时，虽经常能领略到它的好，可在他未能操控之时，灵能的翻江倒海也会使他加倍难过。

　　突然之间，涌现一阵剧烈的骚动，引得这片森林翘首以盼。天地如沸，森林如狂，体内灵能亦有失控之势，即使大哥协助他引导归经，索兰的耳内依然犹如雷声炸裂，身体剧颤，猛然翻倒在地。彤玮一边加大力道，一边仰头看天。

　　那股激发疯狂力量的源头揭晓了。

　　高空遥遥迸落一只庞大的飞鸟，掀起一阵暴烈的狂风，落进这方狭小的古木围抱的中央。

　　一种赫然的印象掠过他的脑海。

　　若干年后索兰仍记得这种感觉，却记不清是这只庞大苍鹰的深邃凛然，还是灵能紊乱造成的痛楚让他心惊。

　　苍鹰斜睨的姿态瞬间摄住了他的心神，灵能在体内奔腾不休，身体却丝毫不能动弹。

　　他拼命高高望去，却只见灰灰冲着苍鹰小跑过去，下意识唤一声“灰灰”，声音小得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他猜自己大概又失聪了。

　　整个森林的盼望，随着巨大苍鹰的降落，瞬间便停止了颤动。风停了，树叶不再摆动，连草叶也静了下来，万事万物的生长突然停止了一般。

　　一片静谧之中，只见苍鹰的背上掉落一根折断的羽毛，轻飘飘地跌落在草丛中，空气轻微抖搂一下。

　　光是苍鹰的一条腿，比大武士库伦的个头还要高。

　　灰灰突然踞身下伏，两腿伸平，尾巴有节奏地拍打地面，十分讨好地趴在苍鹰身前。

　　那根羽毛并非真的羽毛，而是一个形体瘦小的小孩儿。大概是身形过于小巧，被一时错认。那小孩儿亲昵地拍拍灰灰的脑袋，戏耍一番，又转过头，看了一眼他们的方向。

　　一片静谧之中，索兰的痛楚统统消失，只剩下浑身的软弱无力感。彤玮半跪在他身边，雪亮的皮肤与漆黑泛红的双眸，在已经黯淡下来的密林中亮光熠熠。

　　胸腔内腑翻腾不休的索兰勉力睁眼，顺着彤玮那双可怕至极的眼神看过去，一个身材与步伐俱稳健的中年男人，一步一步地穿过层层树木，迈向那只苍鹰。

　　他过来的地方有只疾奔的马儿，正打着响鼻儿、喘着气。

　　气息再次狂乱奔腾，伴随着一股腥热涌上了喉间，索兰挣扎着呕吐出一口鲜血，眼前黑了一瞬，耳力却渐渐恢复了一些。

　　那个轻如鸿毛的黑瘦小孩儿扑入中年男子的怀抱，尽数埋在他粗犷粗厚的胸膛中，下方露出一截小腿，轻捷无比地踩在枯草烂枝上。两只腿脚意外地雪白，鲜明而刺眼。

　　中年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苍鹰面前，仿佛在与苍鹰交谈一般，深色袍裾被风扯得乱飞。神态间依稀带着狂妄无畏的王者之态，乍见之下气势雄豪万丈。

　　——棠王。

　　竟是这番模样，不愧为一国之君。

　　可那岂是凡鸟乎？

　　片刻之后，平地刮起一阵大风，苍鹰再度拍打起双翅，瞬间离地几丈高。棠王追出两步，定定地看着苍鹰飞起，似要挽留。

　　近旁棠花枝上缀着的细碎花瓣儿，沸沸扬扬地飘下，也飘在彤玮的一眨不眨的双眸之间。那一双泛着血色光亮的瞳孔中心，是腾然离地的巨大苍鹰。索兰忽觉得，大哥按捺不住地想要上前去。

　　微风徐徐吹过，光与影在斑驳陆离的小块草坪上乱颤，只有鹰眼如冰痕一般凌厉地穿透进来。

　　而那片从苍鹰背上飘下来的脏成一团的“小羽毛”，正站在二者之间，好奇地张望着大树后侧的兄弟俩。

　　根本提不起力气打个招呼或作个解释，索兰闭上眼睛沉沉昏睡过去。